刚刚进入八零圈,老家的小字辈出于一种虔诚,叫做什么“早修坟冲冲更长寿”,在墓地给选了个坟址,让我回去到现场亲自定夺。墓地在玉皇山东北侧,林木茂密,草毯青青。一踏入这块熟悉的地方,我便不由地眺望起东邻的那片果树园来了。我知道、也看见过枝头挂满成果的树株空隙里,有一栋普通小瓦房,其环境堪比刘禹锡笔下“陋室”之优雅,只是没有“鸿儒”们“往来”“谈笑”,只有一位神情特显颓丧的老人,孤居深窝守看果园,他就是我从高小到初一一起读书时的老同学、现年逾古稀的C——是他极力回避、不愿会见任何的人,我为尊重其自重的情绪,咫尺远近,却从未访见与晤面。
那是日本侵入中国的年代,我俩曾同在一所不太正规的学校里,既学古文又学现代教科书,从小学5、6年级直到初中一年级,是同班同学。按年龄,我乃流行的适龄者,而他小我近3岁,说明他多次“跳级”,各门功课还都不比我差,可见他头脑聪明,也有天资,在班里,无论老师和同学都甚为钦佩。
我17岁投入革命离开了家,听说他考入师范毕业后,分配在附近村当教师。虽是老同学,一晃却是几十年,工作差异且不在一地,我只能从家乡人那里略知些他的消息,知其教学工作得很好,还有文艺天分,在几个教师中堪称优秀,当然他相貌矮瘦皮肤黑,但终究年轻,不失为知识青年人。他不见得了解我这么些事,他不喜欢也没必要。而至少他在学校有另种欢快,况且那里总有同龄的女老师和不少天真烂漫的的女学生——此乃一般而论,并非对他的预测和结论。
日月轮回,流光飞逝。就这样我们都经历了多少人生的历程,更免不了社会上频频运动和斗争的洗礼,尤其像“文革”风暴那样强烈、深入和触动。
记得上世纪70年代,已是“文革”后期,我经受冲击后,离开了行政岗位,仍在工业主管机关却改做供销工作。一次,接触到下属“生建机械厂”(这是公安劳改系统,改造犯人的工厂,全国统一叫“生建”——“生产建设”)的业务,我惊奇地看到那张原材料配料表格的填表人,写的是我的同学C,整个文字写得非常漂亮,我断定就是他!随问及来人,他说,这个人是劳改犯,沂水县人,犯强奸幼女罪,被判了20年,有文化,身体弱,在厂里让他做这原材料方面的事,进行改造。我当即和他说了,我们是小时候的同学,大体知道他犯罪的事,详情不晓,也不知道在咱这里劳改。来人“啊”了一声,问我:你想和他见面吗?在那“阶级斗争绷紧弦”的年代,谁还去自讨无趣惹事端?我说:没这个意思,只是说说。他说:不见面也好,但可以用别的办法代替见面。比如,劳改犯最馋——不用说也都知道,安排给敌人的饭食能好了?你若能给他点好吃的,像猪头肉一类的,他一辈子忘不了你,可由站岗的人转进去。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起了怜悯之心,何况是老同学啊!我便如此这般地快到街上买了一包特肥的猪头肉,只写上了我的名字由来人带去了。时过半月,该来人再次来我处,带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4个“谢”字和一串叹号,后面是他的名字。我为给了老同学C一点点肚肠之补偿,感到莫大心慰。
从此,我较前更关注些老同学C的往事来了。都是回老家时从乡亲和侄子们那里得到的。
好像是“文革”时期,文化生活到处都开展得很活跃,学校也不例外,老同学C本就聪慧,相应地亦有文艺才能,不用说由他领头排练许多文娱节目,而且参演者女同学占多数,又都是利用晚上的时间,散的较晚,而同学们家在各村很分散,C的家也不在学校驻地,所以每天晚上散场,很自然地他要和大家更有女同学一道回村。那时家乡还未通上电,晚上一片漆黑,40几岁的C,估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置本身有家有妻女于不顾,更忘掉了“为人师表”的格律,加之几乎天天与少女们纠缠在一起,头脑里已没了任何防线,流氓恶性必然发作,借黑夜之机,据说强奸了好几个女学生,在当地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这类糗事怎不很快暴露?法律又是无情的,随被逮捕法办,最后判刑20年。
C被判劳改后,其妻子儿女极度懊丧,既愤恨又羞耻,甚至觉得到了没法活的地步,家庭减少了一份现钱收入不说,出门怕见人和被人戳脊梁骨,难过的实在没办法,妻子毅然与其离婚,带着子女逃去外乡并改嫁了。
待到C尽管少有减刑,最后释放回家时,已过去了近20年。也算时过境迁吧,情况完全变了,哪还有家啊?除了几间破屋头残存外,其余就像一片凌乱的垃圾。虽还有亲属,可那股恨气尚未消除,最多过来看看说句无关紧要的话,实际也无法帮啊。孩子估计已长大,但不知在何处呢。可他终究是村上的人,而且原是教师,总得叫他生活下去呀,于是干部们研究,让他去山上看果园,大队称给他部分粮食,自己办饭吃。听说他很满意,这样离开村子,与乡亲们见不着面,反觉得少丢人,心里好受些。
前几年我回老家,再次打听我这位老同学C的情况时,我如同百味下肚,翻腾了好大一阵子。他的子女在外地都已安家乐业,有的来看过他,特别是大女儿,是军校毕业还是与一高级军官结婚,在西部某省,曾来家看望他几次,给了他一些钱,足够他过富裕生活的需要。但是,村里人都知道,他却用于另类的消耗了。这果园里,经常有女的来割草、挖野菜或拾柴火,这当中有年轻、年少的,也有年老的或有寡妇,他还算自我量力——也是残酷的教训,竟然以金钱为诱饵,与年老些的也有中年妇女勾搭上了,或就自己屋里行这不轨骚事,甚至留宿黑窝。墙无不透风者,很快村里人就察觉了,到处议论,什么话也有,更不乏难听、讽刺及至骂骂咧咧的,什么“吃屎的狗不离秫秸团”、“死不要脸”、“丢尽了老祖宗的脸”……铺天盖地,难免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似无形的炸弹吞噬着他的灵魂与肢体,加之他情欲“饥不择食”的莽撞作为,体力已过劳奄息。村上人几日未见他面,屋门紧关,随砸门入室察看,其尸体已僵硬直挺。
我听到此叙说后,震惊之余,并未对乡亲们之讥讽等行为过于责备,因为这本是乡间人纯朴善良的本质所在,他们的爱憎原则,是从老祖宗一辈沿袭与传承下来的,即使以现代观点衡量,只能说有点责之过分,也无可非议,我倒是从另个角度,为之叹息与惋惜。叹在他后半生时运糟糕,20年的牢狱,本已苦不堪言,气神皆损,应以晚年有享予以补偿的,而有个人生的“底线”未能掌握好,也有其难以抗拒的因素——妻子离婚当属之,最后以非常人规律之厄运,结束了一生!怎不叹息?惋惜在于一个从小时候即天资加努力,最后成长为颇具良才的人民教师,本应欣纳更多“桃李”们的感恩,亦为“蜡炬成灰”尽瘁而颜面光彩,国家也不会忘却的,却是一个“倒跟头”立马变成了反面的教材,被嗤于肮脏的垃圾堆,是多么地惋惜啊!
这就是值得琢磨的人生,难道完全由上帝来安排,自我没任何的一点能动性吗……
(山东临沂 宋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