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只只热闹的红灯笼挂满这个小城的街衢巷陌时,我才惊觉这时光如梭。年,像一位身着红裙的嫣然女子,飘然而至,带着热烈的喜庆。路过车站时,可以看见站台上扛着行囊的归人。
有人说,年嘛,不就是吃点好吃的嘛,在这物资充裕的年代,谁家餐桌上不是隔三差五的就有山珍海味呢,所以,年,早已无意义。可是,年,真的就是过的吃吗?那日夜兼程迢迢归家的浪子们,排几天几夜的队买一张小小的火车票,然后再将自己挤置于拥挤肮脏的车厢内几天几夜,只为回家过年。他们难道就是为了回家吃顿饭吗?不是的,如果一定要说是为了吃,那也不是为了吃一顿山珍海味,而是为了吃母亲做的那一桌团圆家常,那家常里,也许只是土豆青菜,但那菜里是家人浓浓的情意,是温热而厚重的。它不是在外的鲍鱼龙虾,昂贵而薄凉。年,过的是团圆,重点是团圆,而非吃喝,各家尽量把最好的食物拿出来在这一刻分享,是为了庆祝那相聚的一刻。
自从离开儿时的村庄以后,年在心中的仪式感越来越淡薄。虽然我们一家才四口人,但家里人也难得有聚齐的时候。作为警察的哥哥总是在值班,每当过年了,就开始忙碌了,为了老百姓能够过一个安宁欢乐的年,他们总是在忙碌。而在家的我们把放鞭炮、拍全家福等旧时的仪式都省略了。
记得旧时在山里的村庄过年,穿上新衣、放鞭炮、祭祖、贴手写对联,仪式隆重又神圣,仿佛一年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而准备,为这欢聚的一刻。老人们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意为年是共同欢庆,无论这一年里发生过多少不愉快的事情,到过年时都绝口不提。清空自己,放下嫌隙,轻松愉快地过年,年后,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像那初生的春日嫩芽,来年便是重生。
在年幼的记忆里,几乎每一个年都在雪中度过。所以,每当雪来了,我总觉得好像年就近了。村里打工的男人们在腊月里背着背包风风火火高高兴兴的从远方归来,不管是否挣到了钱,老人们都会欣慰地笑迎他们回家。谁家有打工的回来,无论挣的钱多少,都会给左邻右舍的孩子和老人带点儿稀罕的零食分发给大家。因住在山脚下,多是贫寒人家,糖果于孩子们来说,就是稀罕的零食。每次那五颜六色的水果糖捧在小小的手里,仿佛眼前生出了彩虹来似的,小心翼翼地剥一颗放在嘴里,连糖纸也要当着宝贝放在包里许久。
年三十做午饭是件非常隆重的事情,各家把素日里存起来的好食物拿出来,若是知道邻里之间谁家没有的,定会相送。一些食物来自大山的馈赠,其余的就是勤劳的他们双手创造的。晒干的豆角、洋芋片、竹笋都是大家农忙时趁阳光正好小煮后放在簸箕里晾晒至干存起来的,等过年时用油炸了吃。汤圆是用自家糯玉米碾磨而成的,绿色安全,带着玉米芳香的甜糯。炸酥时用的不是超市货架上陈列的面粉,而是自家做的土豆粉,所以,酥肉吃起来也格外香糯。这种种绿色便宜的食物满足了我们年幼的馋嘴,只可惜,如今它们在渐渐消失了。
母亲每年都要煮一大锅魔芋豆腐,分别装在小盆里,然后我和哥哥就兴高采烈的踩着嘎吱嘎吱的积雪给邻居们分送去。因为住得邻近的人家一共只有几户,所以,每家都能尝到母亲做的豆腐。每当送豆腐去,总有邻居劝送一些糖果或饼干。母亲素日里常教导我们,不可随便要人东西,可邻居们总是劝着赠送。大山朴素干净的环境造就了乐善好施的他们,他们有如洁雪般纯净清澈的心灵,有杜鹃花般干净温暖的笑容。
家里条件允许的人家,每年过年都会添一件冬衣,那时家贫,父亲和母亲舍不得买给自己穿,但总不忘给我和哥哥一人添一件。按习俗,要大年初一时才穿新衣服,迎接崭新的一年。每当除夕之夜睡前总忍不住将衣服试穿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开出一朵朵甜蜜烂漫的花朵来,真是恨不得将它穿着睡觉呵。次日天刚亮就在父亲放的鞭炮声中醒来,睁开眼便可看见父亲放在枕边的几元压岁钱,心里乐开了花,穿上新衣服,藏好压岁钱,乐呵呵地跑去和小伙伴们抢着捡未爆炸就熄了火的鞭炮。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的扑向村庄,好像也想凑凑这人间的热闹。那鞭炮仿佛是从雪中绽放出来的红色花朵,一现绽放之后,碎絮随着雪花飘舞。每一年我荷包里都装满了熄火的鞭炮,总要跑去和小伙伴儿比比谁捡的得多。后来那些鞭炮去了那些,早已记不清。
那时,贫穷,没有如今街道上华丽的红灯笼,没有桌上的鸡鸭鱼。可好像什么都是珍贵的,糖果是珍贵的,火炮是珍贵的,就连那魔芋豆腐都是稀罕之物。父亲给的几元压岁钱觉得是一笔大存款,要压在枕头下藏许久许久。那时的日子里,是满满的欢喜和满足。那时,山下人少,却那样热闹,每一个年都是隆重的大喜事,到处是欢笑声,道贺声,孩子在雪中的嬉闹声。手写的对联和福字贴满了黛瓦青墙下的大门小门,大家吃自家安全的绿色食物,一切都是活的,隆重的,带着凡俗的热闹,那红红艳艳的喜悦,照进了心里,在心里绽放出花朵来,让人欢喜。那远方的游子不顾交通不便,路途颠簸,千里迢迢赶回来团圆。
而今,山下的人都已经外出打工或搬了家,剩下那漫天纷扬的雪花寂静地飘落,那些旧日时光也在生了锈般一点点脱落。
城市张灯结彩,耀眼的灯火让人晕眩,但没有那飞扬的洁白雪花。桌上的饭菜都是来自菜市场和超市货架上的昂贵食物,可是,找不出想吃的味道了。欢声笑语和道贺声少了,没有人串门子一起看联欢晚会了。住在坚硬的钢筋水泥森林中,窗外灯火灿烂,而各家关上门过自己的年,仿佛与他人无关。也再无孩子抢熄火的鞭炮了,大人会给大把的压岁钱让他们随便买随便玩。糖果也不是稀罕的零食了,广场上玩耍的孩子经常将手中的糖果随手扔出去,因为他们不想吃,不缺吃。几元钱也不再是孩子欢天喜地的大存款了,他们需要的是更多昂贵的玩具,大一些的孩子甚至向父母索要车、房。新衣服不再是孩子过年的梦想,因为他们衣柜里永远有穿不完的名牌。交通也便利了,柏油路已经铺得很平整。可是,日夜奔赴归家过年的人却越来越少了,他们觉得外面的世界更精彩,而年,只是一顿饭。(李昌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