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平静的广播局家属院,被惴惴不安的询问和诧异掀动,人群密集在刘欣家门外。
“离婚!无路可走——”这是前技术科长刘欣的声音。
一个哭泣的女声撵他的话:“你往出走哇,过不成了就......”
有人从窗格看进去,刘欣抱着灰白的头,木然地坐在小凳上。妻子晓云用湿毛巾捂住脸,侧身扶着桌的一角,悸楞地瞅着玻璃板下一张全家合影。三个孩子都长大成人,当兵、进工厂和插队,都在东北。
局领导小组张组长闻声赶到现场,径直上前敲门:“真不像话!不像话!刘欣是不想活了?”门开了,刘欣板着脸,张组长斥责道:“你这家伙,不想想自己什么处境,还闹!赔情道歉,没说的!”
刘欣并不示弱:“张组长,您来得正好,请给开离婚证明吧。”
张组长“哼”了一声,转身对刘欣妻子笑着说:“晓云,看远点嘛,问题总会水落石出,再说三个孩子不能没有——”
“别说了,这次从东北回来,原是好心好意关心他,怕他受不住折磨想不开,他倒说话像刀子一样挖!这不,一星期闹到第七天,他豁上了,我也灰了心。”晓云不再擦泪,咬咬牙:“他坑害了全家!”
“是我,我!”刘欣瞪大眼睛:“不拖累你们,你走,回你东北去!我情愿在这西北山沟挨斗,等死!”
“唉”,张组长看着室内杂乱景象,没有一丝过日子的活气。他想:老刘怎么成了这样?曾经是多幸福的一家人哪。嘴上严厉地说:“离,也不许闹!特别是你!”他盯住刘欣,小声警告:“你的‘特嫌’升级了!真要......一个人怎么过?”
“一个人,一个人!怕什么!”刘欣不假思索地。
“对。我和孩子不能叫你拖得半死不活。”晓云接过话。
“张组长!”刘欣乞求地:“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晓云一把抓住领导的手:“你答应了吧......我这次来探亲,连三个孩子的信都带来了,他们同意与刘欣脱离关系。”围观的人听到这里发出嗡嗡声,许多人对这个看似温柔的妻子投过鄙夷的目光。
这时有个人气汹汹地走来,来者是地区保卫部“01”专案组长肖志,群众背后叫“小秃驴”。“刘欣!你的问题挂了全县第一号,还敢大闹广播局,欺辱你老婆!”肖志目不斜视地又说:“老张,你是局领导小组组长,阶级观点呢?这号人越孤立越好,离婚是唯一出路!众叛亲离嘛!”
刘欣十分反感眼前这个“小秃驴”,甚至认为缺德才使他不到四十就脱了顶!现在却恭维:“肖组长,还是您说的对!我请你们马上办手续。”
肖组长点头:“好好,这有利于审查问题,今晚就有安排。”听的人都清楚“有安排”就是又要“过堂”了。刘欣清楚闹到“小秃驴”亲自出马,无可挽回地可以了结自己的“心病”了。他再也没有可牵挂的,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刘欣“离婚”像卸掉沉重的肩担。
刘欣笑了笑,声音有点不自然:“晓云,走吧,办手续。”好似淡漠的一句话,只有妻子体察着丈夫揪心的痛苦。一霎时,刘欣背后的一面墙仿佛变成了银幕,她清晰地看到初恋时,那张俊秀的脸,洋溢着青春活力。瞬间,看见了那经过朝鲜战场硝烟熏陶的脸,坚定刚毅,不知疲倦,她抚摸丈夫的额头,自信地说:“我的手能抹掉这几道细细的皱纹”。接着,晓云分明看见男人复转后那张热情生动的脸,想起刘欣回国的第一印象,高大了,英武了,下颚带着一处伤疤,像一阵风跑过来,朝她敬礼,爽朗的笑声淹没了爱人的絮叨。以后,是“可心人”理想的笔触,让她看见一只轻捷的“燕子”,为山区广播事业衔泥送暖;二人分居两地,妻子总是迫不及待地来探亲,无怨无悔。当刘欣用她不习惯的声调说:“走吧,办手续。”她的心被泪吞噬,泪眼中看到心爱的人在“清队”中一夜间莫名其妙地成了“情报特务”。“小秃驴”在大会上数落刘欣:“一看就是特务,压根就是特务,走路像,说话像,就是拿筷子挟菜也像”。她几次质问:“凭什么?拿证据来!”那东西气势汹汹:“什么?证据?有的是,有人交待,有人揭发,他会开汽车、火车、摩托车,会修无线电、拍电报、开电视,什么都会,没有经过特训行吗?”晓云脑子晃过多少可怕的画面哪,她亲眼从窗角窥见丈夫被架上土飞机,挂上几十斤重的铁板,最后被从椅子上推下来,一身是伤啊!现实多残酷!当女儿要下乡插队,她不得不回东北老家安排时,在那里度日如年,三天两头写信安慰和支撑备受煎熬的丈夫。但不久前,刘欣回了一封信,口气生硬,竟是一封绝情的离婚书!她连夜往回赶,仅仅两个月,她的偶像衰老了十几岁,除了苦笑总是迸出一句话:“有的人活得多卑鄙啊!”她永远忘不了,丈夫消瘦的脸,熊猫似的深眼窝,她扑上去抱他的肩,却意外听见冰冷的语调:“我不需要温情!还来得及,离了吧!”
晓云天旋地转:“说什么?!我怎能丢下你?回来就是陪着你!”
“你真蠢!唯一的办法,离婚!留下一个我,同他们抗争。”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一起抗争不是更有力?!”妻子疯了。
刘欣闭住眼:“刘丹红的前途啊!”晓云顿时明白了,内心矛盾极了:“难道不能两全?”
刘欣摇摇头:“离吧——”晓云不由自己地:“不,不能。”
“呯——”刘欣抓起“革命牌”热水瓶摔掉在地。
妻子吓坏了:“你,你别这样......”
“要怎样?我算看透了,什么夫妻情,请你走,走!”丈夫猛地扯开嗓子。第一枪打响了,往下只是火上加油。广播局从此不得安宁,“小秃驴”派人警告:“在清队运动关键时刻,一个有严重问题的人公然扰乱革命秩序,必将承担一切后果!”肖组长决定促成刘欣离婚,以便加速“十二级红色台风”。妻子预感真地要失去最亲的亲人了,但仍然被动地多半是沉默地面对丈夫的,直到今天......
刘欣跟在肖组长后面走了,她艰难地一步步尾随,家属院里有女人骂她“绝情”。她想起昨晚丈夫最后一次请求:“丹红在部队就要送军事学院深造,不能被我连累。眼下政审是关键,他们就要向部队回函了,丹红的命运在他们手里哇!”
晓云不哭了,这位因病转到地方,一直从事街道工作的中年妇女,坚强起来,她静静地听男人说:“丹红是战友牺牲前托付的孩子,儿子并不知情。我们用心用爱盼孩子成人,难道因为我——”刘欣说不下去,妻子终于豁出去:“我听你的!”想到要离开刘欣,而且今后究竟是什么结局?丈夫一个人将是怎样的遭遇?!她不敢想,虽然说好,风云过去就复婚,毕竟是按正式手续解除了夫妻关系,前景渺茫啊!在男人的催促下,她艰难地写下三个孩子与父亲脱离关系的联名信。
但是,当他们拿到那可怕的“手续”后,张组长看看四周没人,压低声音说:“你们搞的鬼把戏哄不了我!”刘欣哀求地看着刚从五七干校“放下包袱,安排工作”的老好人,老好人严肃地说:“我相信你们会复婚,但愿还是我给你们办理。”三人无言地笑了,笑得心酸。
夫妻沉重地下楼,却见“小秃驴”摇着一封电报,狡黠地上前用手拍拍刘欣:“老兄,好消息,你大儿子刘丹红被通知转业了!”
“为什么?!”离婚夫妻同时喊。
“哈哈哈,特务的儿子!这就是wg清理阶级队伍的胜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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