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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得知参加“社教”的消息
1964.9.15，开学式由李伯钊院长作形势报告，两个大发展、两个大分裂、两个中间地带、两条战线。当场宣布高年级全体参加四清运动。中央戏剧学院师生将去山西昔阳农村“四清”（后来改称“社教”）的确切消息，我所在的戏剧文学系同学无不兴奋异常，这是毕业前最有意义的“实习”吧！
那时，正上映根据柔石的中篇小说《二月》改编的《早春二月》，寓示当时的时代如早春料峭的天气那样，寒意袭人。肖涧秋这个徘徊者身上显然有柔石的影子，编导者谢铁骊在"五四"以来的革命文学中选这部作品搬上银幕是很有意义的，在电影反映知识分子题材方面填补了一个空白。可是当我们都认为影片成功地塑造了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形象，在新中国十七年的电影银幕上绝无仅有。电影上映不久却遭到全国范围从上到下的严厉批判，给我们极大刺激，说明我们这些有着小资产阶级情调的青年，欣赏存在问题，灵魂深处必须来一场“自我革命”，大家对即将奔赴农村第一线显得更加急不可待。
下乡半年的决定与时代精神一致，什么是革命？社教就是革命。人的正确思想从哪里来？“从三大革命中来”、“从社会实践中来”。过去，关门读书，在四堵墙内读马列，离开了世界的本来面目，结果“正确”思想其实是自己头脑认定的东西。不久，传达蒋南翔关于文科院校下乡四清的动员报告，“刘主席说农村有三分之一的基层组织不在我们手上，形势大好问题严重，斯大林时代表面上轰轰烈烈实际上正在变质。清华有个优秀党员毕业时宣布退党；但也不要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文科学生严重脱离实际，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影响较普遍。文科学生将来是从事和掌握上层建筑的，如不改变，就有和平演变的危险。要走出书斋，跳出从概念到概念的圈子。毛主席说：文科应以社会为工厂，不然毕业后用处不大。六四年春节说：要让诗人、作家、演员统统下去，不下乡不给开饭。参加劳动的划贫雇农，走马看花的划中农，不下乡的就是地富反坏！”“文科学生有种流行的看法：政治上过得去，业务上过得硬，生活上过得好。后者是他们追求的目标......不与工农结合，就要被淘汰。有人要三多：书多、时间多、发表多，周作人就有三多，最后到汉奸队伍去了。”听了报告，更加渴望，下乡吧！正是我们盼望的大事。
为了充分认识“运动”的意义，开始集中学习，首先是农村工作“新十条”。接着学习王光美同志下乡四清的工作总结，近七万字，报告有较高的马列主义水平，实践性很强，桃园经验像一部精彩的小说。农村环境已经十分复杂，阶级斗争随处可见。在革命形势发展的时候，我想个人应该积极主动地置身火热的斗争中去，我看到革命化潮流开始卷动一个死气沉沉的班集体，办《长征》板报一年来就体会了这种变化，虽然只是一种萌动。但我感觉，老师对同学们的进步肯定得并不多，让人检查多而表扬少，开会批判多而教育少，流于表面形式的多而脚踏实地的少。就在这时候，一个令人振奋的特大消息传来——“我国原子弹成功哪！赫鲁晓夫下台啰！”我的眼泪流下来。不一会，传来震天动地的锣鼓声，大广播响起了，“特大喜讯特大喜讯”，一片欢腾，操场上挤满跳跃的人群，自然地围成一个个圈子，所有同学手拉手尽情地跳啊唱啊，几位留学生也参加进来，激动地喊：“感谢中国！”
这是一个无比灿烂的时代！一个无比庄严的时代！一个为世界革命而奋斗的时代！在这样的急速变革的现实面前，过去个人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现在要用新的更加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入夜，难以合眼，干脆连夜办《长征》特刊。后来，又奔到王府井，一路上陌生人见面仿佛见了老朋友，上前亲热地握手，互相一遍遍地报告喜讯，尽管谁都知道这个消息。我们还得到了“原子弹”的大红传单，人人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
我写了首打油诗——
算盘珠子，哔哔剥剥。如意美梦，天天发作。九九归一，世界归我。我有原子弹，原子弹归我。
晴空霹雳，珠子脱落。主子恐慌，奴才失措。九九归一，人民作主。上天的上天，下坡的下坡！
写出后大家居然说把老修讽刺得有味道。
回顾自己十几年短暂的历史，深感从小就有一个出发点的问题，一个人受到资产阶级影响是不知不觉的，后来又自以为是“红色的”，其实根子上没有被触动。今天读毛主席的书，才有了新的感情。正如熊焰老师说：要建立同志关系，确立人生的正确目标，去掉个人得失，才会有幸福。
晚看《红灯记》，情绪激动，又一次涌起强烈的念头——到农村去！
二、出发，昔阳整训
1964.10.31 ，这是等待已久的日子，中戏二百多名师生终于在下午六时出发，奔赴社教第一线——山西昔阳。我们俨然一支部队，人人穿一套淘汰的黄棉军装，尽管许多细节部分显露破相，但正因为这样的“武装”，每个“战士”都感到无比兴奋。出发时，全院留校师生夹道欢送，一直送到北京站。
我心已飞翔，只是不知道今后半年将遇到什么，如：遇见哪些人？会留下怎样难忘的记忆？将经历什么样的思想斗争？社教对自己今后的生活会产生何种影响？
到达昔阳县城，休息一天后开始整训。每天整齐地走在街上，出操和去开大会，最后特意绕一圈到县委党校驻地。由于一身黄棉衣，精神抖擞地大喊“一二三四”，据说本地人纷纷议论，说中央派部队来了，大军压境，马上要进村搞四清运动了！形势令每个人严肃起来，仿佛就要冲锋陷阵，集中整训被看作是一次必须的思想整顿，打铁先得自身硬，大家表态一定要清洗个人身上存在的一切不利于社会主义革命的言行，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工作队员。
今天是小组思想见面，要求人人过关。
曹：“我在困难时期发生突变，卖衣物甚至铺盖为了吃，天天吃夜宵，喝酒。在农村工作时谈恋爱，与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完全是一种乌托邦，很快失败了。我父亲踢足球，后来当了体育教师，从小就告诉我长大全靠‘技术’、靠‘本事’吃饭，没有玩意行不通。我一直认为不谈政治有知识就可以了。平日强调性格、个性，强调自我上了天！我唱的是‘武家坡’、‘钓金龟’、‘丢戒指’，想做当今李白。”
维：“困难时，泡茶馆、进夜宵店，后来陷入恋爱，大学时代有爱情才是幸福。平时与别人比，认为自己还不错。”
恺：“高中当团支书，班主任是个老头，什么都不管，我对他说：‘你歇着吧，让我们自己来！’从来认为自己有一套，喜欢独立、自由主义，凡事相信个人的见解。生活没有明确的目标，认为片面性是个好东西，可以突出自己的观点。我一直自我奋斗，好像不缺什么，没有想过入党。”
国：“从高中起迷恋创作，同集体合不来，回避社会工作，同时感到很孤独。追求温柔，自己内心很脆弱，寻找爱情，讲人情、义气，陷入私人感情小圈子。大学里总是很低沉，经不起批评。”
志群放包袱：“我祖父临死前已经砌了五间大瓦房，情况像富农。土改时父母到上海浦东，父亲推小车、母亲给人洗衣服，后来给地主开荒滩，成分订了中农。我哥哥在淮海战役牺牲，是烈士，我家因此又得了一份地。我读书为了光宗耀祖，让父母可以自由喝酒。高中前狂热读书，入党有报恩思想，是低标准进来的。到了大学，自以为比人高明，惹同学们讨厌。”
文放包袱：“刚进大学，对爱情感到神秘，不理解，高中时上女中，一听恋爱什么的就反感。当第一次遇到班上同学向我表示时，非常吃惊，觉得人怎么这样？！难道男女一接触非得是这事？后来又有一个对我讲爱呀，这时自己却欣赏自己了，感觉二人在一起像小说那样的浪漫，有了感情就不顾一切地要保卫感情，读《安娜.卡列琳娜》，开始认为安娜对丈夫不忠，很反感；后来觉得她勇敢、多情，为了感情不惜一切。当这一次失败后，我陷入失望，情绪很灰。我受欧洲文学影响很深，总是在回忆中寻找诗意。后来又有几次，自己越来越暗淡，开始嘲笑一切人。始终鼓不起劲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这人个人奋斗突出，觉得自己能够为自己找到出路。初三读了《红楼梦》，对黛玉、晴雯非常理解，她们孤傲清高，我尤其欣赏。我不喜欢轰轰烈烈，有时独自在窗前听雨声，觉得特别有诗意。我在自己的王国，没完没了，相信自己有能力，别人要适应我。”
今天，学习毛主席的《整顿党的作风》很有启发，我长期以来不明确革命的需要到底是什么？应用理论的目的又是什么？以为自己一切皆好，回头看发现实际上欣赏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那一套。表面涂上了正面色彩，真正要清除的东西却被自己包装起来了。出发点错误，怎么能学到马列主义？没有正确的政治方向，一定会走上歧途，这也是我的发言内容。
老师亦须“过关”。今天是熊焰老师“放包袱”，主要说她“顾惜身体，革命意志衰退，只想求得一时的安静、舒适。”“建国进城后，开始考虑个人得失，多读书做学问，阶级观念淡薄了，党的十中全会后虽然觉得有斗争，但对学校里的阶级斗争看不见。教师中有的人道德败坏，才感到问题严重。我一直以为现在的青年很单纯，一心学习，不会有苦恼；对他们中间的白专道路、名利思想、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等缺乏认识。”同学们提意见，说“没有革命的老师就没有革命的学生”。我直接提出：“学生个人有问题是一方面，但青年未经革命锻炼、没有经历政治斗争，终究是需要老师引导的。环境的作用在部队非常突出，我们也有一个‘环境’，但这是‘自由化’的、消极的环境，同学看不清楚，老师也不以为然，我们也就习以为常。”
下午，步行到日夜盼望的大寨参观，这必定是一个难忘的回忆，以后将会无数次地重新讲起。
听了关于四清的两个报告，都是失败的教训。搞了“五个月”，“地富不臭，贫农不香”，敌情严重，必须随时反右倾。为什么自己看不清阶级斗争新形势？特别是看不清学校中的阶级斗争，缺乏自我革命的自觉性。父亲解放前虽然是与多人合股开书店，每年除薪水，年终有分红，毕竟属于剥削阶级一员。但我认为自己更多是在小资产阶级气氛中长大，温文尔雅，风平浪静，只求过得去和轻松的生活。父亲解放后一直被冠以“民主人士”、“进步人士”，也有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头衔，掩盖了被“改造”的内容。这样的家庭，当然不可能像李玉和、李奶奶那样教育孩子，也不可能像《水晶洞》中少年受到无产阶级教育和具有无产阶级的爱憎。而维持现状，惧怕斗争，就是我这样家庭的常态。任何人，从孩童起都潜移默化地接受着他实际处身的环境给予的影响，后来从书本和外界获得知识与印象，却以为他的思想是长大后开始的，忽略了最初也就是提童时代得到的东西，今天清理思想再不能浅尝辄止，必须挖根清源。自己从七岁入队、十四岁入团至今，一帆风顺，听党的话似乎不言而喻，实际上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革命者必须如此和怎样从行动中检验是否真正听了党的话。当干部固然是一种锻炼，但一直关在学校四堵墙里，脱离实际，脱离工农群众，自以为是，夸夸其谈。资产阶级思想具有内在的腐蚀力量，毛主席说：“他脑子的敌人，比日本帝国主义还要顽固”，自己如不抓紧思想改造，一定会走到反面而不知之。 这些是我的检查思路。
1964.11.15 ，听了陈永贵和晋中地委书记卜虹云的报告，眼前陡然一亮，看得远了，想得深了，只有一句话：革命。从我们这一代就要成为共产主义一代新人，这在困难时期想得很少，自己是在意志衰退，变得老气了，而看事情则“超脱”，还没有进去就先出来了。把学校里一时的逆流当作学生生活的主导内容，看不清这里存在两个熔炉，是阶级斗争的反映。小资产阶级习惯于大发议论，缺乏自身的实践性，不能真正领会马列主义的精神实质。对自己不加改造，结果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自己如同掉进井底的玄学家，苦苦思索什么叫环境？什么是个人与环境的关系？为什么自发地产生了资产阶级思想感情？我们的戏剧学专业究竟是干什么的？1963年学院关于《钗头凤》的争论有何意义？我系讨论小说《归家》，作品中的人物同生活中的人物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家庭影响？人性论在封建社会中的表现和实质是什么？对历史人物评价的标准是什么？小说《在和平的日子里》中对革命感到“疲倦了的”人物有什么意义......这一类日积月累的思索，成了自己的思想内容，我思我行，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以为自己是完全正确的。进入大学后想当然地要搞艺术美学，从黑格尔和早期马克思著作入手，为学而学，陷入抽象的所谓研究中。感到在高中读书太少，与许多同学的差距太大，一头钻进古典和欧洲书堆里，离开了自我修养与革命。对生活采取旁观者的态度，居高临下地看别人，似乎环境与自己没有什么联系，可见我的世界观不是革命的，而是虚妄的中间立场。
系里确定的重点对象之一的邵，今天大会检查：“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屡屡犯错误？作过无数次检查。62年考党史，我狂妄地说‘毛主席著作我全部读了’，被老师一通挖苦。我又用主席的诗胆大地篡改后骂同学：‘小资狂热一时急，过后微微暖气吹。’我中学就读了大批外国古典作品，埋下了‘有毒的种子’，认为人有智力高低之别，我就是智力的超人。当时的文联领导夸我是‘神童’，从小就筑成个人主义的渠道。到了中戏，我自认为出自名师，远远超出一般同学之上，困难时期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感到前途渺茫，一天到晚叫饿，每天想的就是吃。精神上空虚，寻找爱情安乐窝，但不珍惜别人的感情，做了许多恶劣下作事，搞得全班不得安宁。受到批评，怨天尤人，从没有真正认错，我成了‘皮巧林、奥涅金’式的多余人。我以为自己看透了一切，用十九世纪欧洲文学的人物代替自己，有人说我‘流氓加才子’，对此很欣赏。”他的检查如沙新主任说：“让他丢一点个人主义，无限痛心，是要个人还是革命？”“邵思想上的许多矛盾，是社会上矛盾的反映，关键是你能不能接受革命的思想？”“他否定一切、怀疑一切，对学习毛著说：主席思想也‘不是框框，可以解释，可以发展嘛。”“他为什么感觉错生了时代？向往做社会主义的‘多余人’？说明他把自己置于了革命的对立面！”会后，系里布置揭发和进一步批判邵对主席著作的错误言行。四清运动既是一场深刻的社会主义革命运动，也是每一个参与者接受重新教育的思想运动。那么，今天的批判，意义应该就在其中。是什么妨碍了自己的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精神准备呢？解放以来，资产阶级从政治思想上影响存在，社会上造成资产阶级道路“走得通”的现象，资产阶级法权、自发势力、国际资本主义存在，使之有扩大及传播流毒的市场。如果只保卫民主革命的成果，结果会丧失一切。因此，年轻一代应该积极投身三大革命，认真学习和把握主席关于两个革命转化的思想。
系里确定批判的另一个重点人是老严，他说：“长期苦恼的是个人与组织的关系摆不正，总是闹情绪，好像组织和别人都欠了我的，平日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听不得任何批评。后来以歪就歪，反正是墙倒众人推。”显然还是个人生观的问题，有一个发展过程。我与严应该说关系不错，曾经一起谈过好多次，总的看他固步自封，自认为绝对正确，喜欢发牢骚，还是个人主义作怪。
1964.11.25 ，清理思想总算结束了，人人过关，无一例外，老师和系领导都一一检查，如石丁，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据说系主任被搂了，该称呼什么都不清楚，几位老师对他的批评语气都很严厉。因为大家都在“过关”，检查的词语就越来越深刻，好处是尽管越来越厉害，大教室——我们睡通铺的地方充满了火药味，但都是对事不对人，谁也不计较谁的言辞激烈。
进村前有几天准备时间，才注意所在的昔阳县城，一个小山城，并不高，进城穿过不长的城门洞后，就是一条贯穿全城的街道。我们每天清早五点多起床，摸黑上街跑操，穿一身黄棉旧军装，在街上“一片黄”，惹得全城注目，说当年的“老八路”回来了。剧场在城边，那里可以一览山下近近远远的农村。我最感兴趣的是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的杂粮主食，都是过去没有吃过的，每顿一盆烩菜，丰盛可口。我喜欢小城，这样的地方最有生活气息。这几天，参加了中戏社教分团演出队的活动，我仍然拉二胡。由表导演系队员演出的《徐凤琴》值得一看。还有一些歌舞节目，如《我们是公社饲养员》，看了多次还是有兴趣。后来还参加了合唱队，登上昔阳县的舞台。
宣布各工作队名单，一半是地方干部。我所在的工作队，中戏师生共十人：
老师——张卫华（马列主义教研室）、熊焰、石丁；
同学——刘志群、刁大维、张恺、汪光礼、陈仁川、吕文幸、徐礼娴。
我们将去的农村——李家庄公社西庄大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