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09.10,一个值得记忆的日子里,我最敬重爱戴的大姐席玉瑚,经七八年的奋力写作,出版的题为“冰心玉瑚”的自传体著作,由她长女席明送来。这部回忆录,其中主要记述了她和丈夫齐越在“五七年”和“十年浩劫”中遭遇的无妄之灾,从青春到中年,经历着人间炼狱的折磨,受尽苦难,最让人无奈的是他们夫妻根本没有所谓的问题,甚至平反时连为什么而蒙难都写不出,然而灾难就明晃晃地发生了:一个快大学毕业的男生、兰大即将毕业的齐越,莫名其妙地被打成甘肃少有的“胡风分子”、一个在省政府秘书处上班,安分守己,认真工作的女大学生席玉瑚,同丈夫一样年轻时就受到人生的重创,尽管没有任何“言论”可充“把柄”,仍莫须有地被打了“右派”,令人悲愤到无语的是为她平反找到“档案”,里面压根就没有“右派材料”!这不禁让人想到王蒙的小说《啊》。席玉瑚,秉性耿直、美丽自重,多次回绝有权者的挑逗,得罪了几个无耻之徒,于是他们借“运动”之手,上网上线进行报复,依据恰恰是丈夫曾是“胡风分子”(尽管那时已经平反)。在《冰心玉瑚》中,长女席明在《后记》中说:“母亲回忆录每一篇章都流泻着她对自己一生的追忆、倾诉和感叹。”“拿到书稿的日子里,我好像陪着母亲回到了苦难的过去,心灵上掀起一场感情洗礼的风暴。特别是读到母亲1957年前后、以至文革期间那些至今惊魂未定的日日夜夜,都让我泪流满面。”“让人极度心酸的情节,尽管已成为过去,可它作为母亲的悲惨的经历,将永远定格在我们心中......一个看似个人不幸遭遇的历程,实际上折射出一个时代的苦难,具有现实主义的震撼力量。”2021年,席大姐已经去世,是去北京女儿家住的戏剧家李迟大姐在电话上说的。
在下面的文字里,因为自己与挚友、兄长齐越相处时间较多,相互间往往是“心有灵犀”,下放开始在同一个县,重返省城后又在同一个编辑部,所以以下写的是齐兄不幸去世后,一些不能不说的经历,我为普通人又极具特定时期导致的悲催遭遇而哭!
1981.元旦,从武都调回的第三天下午,我即到陆军总院看齐越,他说:“没有好身体,一切心有余而力不足。一生不甘心,就想写点东西。你能从武都回来,我特别高兴;不过编辑部情况复杂,也别太积极,以免怀疑你想要干什么。”复去老齐家,玉瑚感叹:“现在都好起来了,就是老齐没有好身体。”其实他的“没有好身体”正与当年清肃所谓胡风分子有关,当时主要手段之一是搜查全国所有给胡风的信件,其中有一来自甘肃,结果顺藤摸瓜揪出一名大学生——最后按“胡风分子”入狱的年轻人,他便是以读者名义给大评论家胡风写信请教一个文学问题的齐越。多年后,他说:“正是那次遭遇让自己从此对现实有了理性的认识。”平反后,老齐先在电台、文革前夕到戏剧艺术工作室。下放后,落实政策时,他较我先行回到兰州,再次成为他的同事。但他身体明显不济,病根正是当年“大牢”落下的“纪念”。1982年齐越在兰医二院又一次住院,情况不太好,他内心还是想着与编辑部主编裴的冲突,此前以真实名字写材料反映了裴的问题,宣传部派人调查。其实,老齐的真正要求无非是希望多干点事并得到应有的尊重。不幸的是,这次住院没有逃脱人生最后的厄运——永远离开了所有关心他的人们。 11.20上午,齐越病危,骑车赶去,一到病房,玉瑚和小明都一把抓住我哭,我已经流泪说不出话。这时老齐陷入昏迷,玉瑚已哭晕过。一个正直一生的不幸者,应该是中国普通知识分子的缩影,至死不甘心,有很多想法到底无以实现,最后还被一些所谓领导不理解,我有种悲愤交集的感觉。中午12点,火速赶回家,因为妻子庆爱还不知道,要同她说好今晚为老齐守夜。另外我连夜赶出的四版稿件必须交美编。下午,安顿了版面的事,是三点多,祝正祥说:“知道吗?齐越咽气了。”他竟然笑。听到噩耗,连忙乘车去医院,遇刘志、蔡善芳(一起下放成县的战友)、张枭、路野、陈光、陈剑虹、赵满仓。进门,老齐已在白布单下长眠了,旁边有玉瑚的哥哥、马万礼、老齐的儿子齐伟、女儿席明、女婿毛毛。揭开单子看遗容:头发长、胡须长,面色土黄、冰冷而滑腻,嘴未闭合如熟睡,脸上甚至还有笑意。一刹那间从成县到兰州,齐兄的各种表情和模样闪前跟后地刺痛着我,在编辑部时他说想做很多事,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他要苦苦挣扎,为了像个人而顽强地活下去,于是后来有他和我的一次天水之行。他曾开玩笑说:“我死了,你送到底......”我备感心酸的是,他这一生的和一家的悲哀和不幸,反映的正是所有普通、正直的知识分子有过的悲哀和不幸。老齐是下午2:20咽气的,玉瑚喊:“我想不通啊!他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只盼平平安安再活十年,我就心甘情愿了啊!”后来陪刘志夫妇去老齐家,玉瑚抓住我的手大哭,我第一次听见自己不可抑止的哭声。桌上还摆着玉瑚刚写开头的“托尔斯泰艺术的特征”,她悲戚地:“我还弄什么托尔斯泰......他走了,我才知道他对我多么重要,他太可怜了,一生没有提出个人要求,我们太可悲哪......”
我知道有许多事要做,又回到医院,陈光还在嘱咐什么,到6点多才走。舞美厂赶制了两套衣服,但没有人为老齐整容,说是理发店不肯来。我说“我来”,让老齐的表妹和女婿扶住头,我用推子理发,当年为下放农村才学的手艺今天在这里又用上了,竟是为我最好的朋友、兄长送行!他的脖子已硬,额头冷滑,手像面条一样软,皮肤很细,没有一丝白发。理了头后给他修面,再洗脸,最后一起为他穿衣服——那是他一生也不曾穿过的料子新装。用棉花塞紧鼻与耳,右手握一手巾,将一块红绸盖脸。一位护士在盖他的白布上别了一张卡片,开始了一个人的死亡之旅。由我、他表妹等人一起推车,从四楼电梯下去,缓缓走向一个人们轻易不会打听自然也不会造访的死角,说是特别照顾,给开了太平间的一个小房,停老齐一人。
晚8时回局,陈光同我们一起商量善后事宜,而主编裴却始终没来!决定由我写悼词,11.21(星期日)有生以来第一次写悼词,做梦也想不到会写关于他的悼词!因此,第一次得以看见齐越的档案——
1931.8.24生于河北易县、1951年考入西安西北艺术学院文学系、1953.7与兰州大学中文系合并后来兰、1955.8.26--1956.9 因胡风案牵连被捕;1956.9.27省委五人小组会议决定,齐“系胡风反革命集团思想影响,不予处分,予释放。”兰州市公安局1979.9.28会议决定,“原教育释放改为无罪释放”。省文化局党组1981.10.20批复,彻底纠正平反,工龄从1955.9大学毕业分配时算起。先后在省电台、戏剧艺术工作室、成县工作,这些就是被有的人夸张认为“历史复杂”的内容!
11.22 上午,同群艺馆华庚、陈之涛、任文秀去太平间抬出遗体,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老齐活过来,我就毫不犹豫地同他对话。他们、还有李迟和孩子们随车去华林山殡仪馆,然后找大姐商量追悼事宜。其时有兰大、教育学院、进修学院的几十人分别看玉瑚。在她平静一点时,我念了写的悼词。不料她当场要求追悼会由我念悼词,这完全违反“国情”,况且局里决定由群文处长担任。但玉瑚坚持自己的主意,并刻意要人找局长说。
11.24 下午去看追悼会的会场,大礼堂摆满花圈。
我的挽联是:
终生抱憾才华未展
半百辛酸骨气长存
回来写“治丧经过”,自愿前来的高干就有二三十人,这是一次知识分子哀悼自己的会。但有人对我如此为齐越办事,有看法,因为齐告了裴的状,据说上头有人对齐越“不以为然”,编辑部小黄见有的人对齐之死“幸灾乐祸”非常气愤!说那些人“不要说党性,连人性也没有!”
11.25,清早三点多就醒了,五点半起床,七点半在歌舞团上车。到玉瑚住处门口,已停大、小车各二。进进出出的人如临大事,玉瑚由亲戚们扶出,出门后有告别式,香火缭绕。抵华林山,对大礼堂作最后的布置,花圈多得摆到门外,挽帐挂满所有绳索。近距离与遗体告别的有四五十人,我第一个进冰柜,同其他三人把“老齐”抬出,就在狭窄的房里,大家绕着走了一圈。三个孩子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玉瑚进门便瘫软。然后送火化,10:50结束。参加追悼会者达四百多人,这在普通干部的丧事中是少有的规模,且来者皆为自愿。高干有吴坚、于忠正、霍仰山、肖登俊(市人大副主任)、张一之、易炎、李桂夫、流萤、杨文林、樊大畏以及兰州大学刘让言、吴坚夫人王树美等。11时开会,提前将“悼词”送各领导和同仁,奇怪的是,当陈光主持、宣布“陈仁川以齐越好友代表”身份念悼词,群艺馆书记赵满仓报告“治丧经过”,念出名字的上至刘华锋(曾从中央组织部下放到成县)下到省市,高干有三十多人。席明代表家属致谢,声泪俱下。隆重的追悼会,对玉瑚一家是最大的安慰。
我写的悼词有如下话语:“齐越的一生是一位正直、忠厚、善良、朴素的知识分子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一生;是历经坎坷、饱经风霜,仍对党充满信任的品格高尚的一生;是怀着赤子之心,满腔热情地积极工作、有可贵事业心的一生。”“他的一家,二十多年中,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充满不幸,有时候可谓走投无路;然而,齐越秉性耿介,乐观大度,从不伸手乞怜,更不随波逐流,纵令挣扎亦不给组织增加麻烦,不给他人增添负担。”“今天,想到他力不从心、壮志空饮、笑声中藏着的辛酸;想到他许多年为了获得一个工作的权利,为了使自己的才干发挥作用而作种种挣扎,无不催人泪下,万分难受。”“我们为齐越这样普通而又正是伟大时代所器重的知识分子致哀!”
选挽联几则——
天道不义竟使英才早逝多少人已落得欲哭无泪
人世有情虽留我辈没死几何时也难免病断寸肠
——王立宣 杜志华
怀才未展早辞世宁死一语
含冤已雪晚见节该安九泉
——罗德
最难忘三十年风雨同舟忧患得相济
细检点万八日春秋苦斗欢乐几何曾
——王士让
四载勤攻读分居师生悲尔才华出众鹏程初展忽折羽茫茫天道凭谁问
近年频往还情同弟友嗟我秋霜重鬓书卷一生无补时滚滚泪珠为君挥
——王秉钧
然而这事办完后,却在另一些人中产生我始料未及的感受,不久竟传“陈仁川要当官了”之类流言,根据就是齐越追悼会居然由我“念悼词”;按惯例,理所当然应该是单位领导出面。此后又出现我更想象不出的怪事:奉命去北京组稿,出差回来有好些人问我,“是不是跑到北京同陈光一起去告状了?”让人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细想,亦事出有因,因为省文化局副局长陈光恰在北京。这事内中之义其实可以看作是系统早已存在的宗派情绪的表演,官场潜规则即“以人划线”,所谓自动进入某“圈子”是也,这似乎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我第一次为现实中这摸不着却感觉得到的宗派表现而悲哀!
1983.11.20 齐越周年忌日,一切没有改变,思之甚多。因为他与陈光是最好的朋友,这更加使一些人与我也有了积怨。《今古传奇》的会不让去,我又以“事假”名义请求回武汉探亲,仍被副厅长刘万仁、裴一口拒绝。上午与赵萍、王鹤鸣夫妇、李大耀、曹燕柳去华林山,玉瑚一家先到了,连我们夫妇共二十多人。摆了小方桌放老齐的骨灰盒及供品。玉瑚恸哭而倒,大喊:“天理何在?!”面对黄土,自己难受极了,想到这一年处处被非议、刁难甚至诬陷,还看不到是非曲直,至今还是没有让人高兴得起来的事;更想到齐越艰难不幸的一生,大学最后一年,被莫须有地打成“胡风分子”,仅仅是一个文学青年给胡风写了一封求教文学理论问题的信,结果蹲了大牢。而后不久,他的大学同学、妻子席玉瑚又因为丈夫的所谓“胡风分子”被打成“右派”!一家的灾难直到八十年代开始才结束。满以为可以在事业上有所作为,不料老齐又......面对挚友的骨灰盒,倍感心酸。
(附言) 八十年代是个值得关注的年代,中国后来的变化就孕育其间。1980年底,我重新回到省上,来不及反思十七年和“动荡十年”,急于做事,没有一丝杂念。然而无形中已经置于文化界隐形矛盾冲突间,最后被有的领导忌恨和排斥,这种经历作为个案分析会有一定的价值。1982年11月间,挚友、兄长齐越去世,是我与那伙人潜在矛盾渐渐公开的起点。中国改革开放最危险的威胁之一,实际上来自这伙人,他们并不像被查处的那类贪官,一个个都自命清廉、兢业;但他们最大的“战绩”就是践踏人的积极性,尤其无视普通人的人格尊严。在一次次的运动的政治风浪中,往往表现为以人划线,党同伐异,其中不知卷进多少无辜的人。“动荡十年”就是宗派弊端的大暴露,今天仍然阴魂不散。八十年代初我回到省上,应该是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我想人事部门的“成绩单”上,这必然是其中的一个数字吧。然而,在某些人眼里,我就是某某的人,很简单,是某某具体将我夫妇调回并安排工作单位的。这一来,在他们的矛盾冲突时,不管我参与否都是他们的对立面。如明明是应家属坚决要求、经“同意”,由我为老齐致悼词,后来被咬定是蓄意安排,意在让我“当官”;明明是编辑部安排去北京选稿,某某恰恰也去北京,尽管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回来后做梦也想不到,系统传遍某某领导带陈“上北京告状”的谣言。此后,无端刁难接二连三,最后只得一走了之,一个搞戏剧的人去办了报纸。这些说来无聊,细想又颇带“特色”,不能不写一笔。
回顾往事,一些人已经流逝,其他人也都回到边缘,再不能左右别的人。然而,历史亦面目不清,谁还会对此说个子丑寅卯?!何况,是非曲直有时往往颠倒。编辑部徐列说我给齐越的悼词写有“抵制违背三中全会的言行”一语,主编裴认为针对他,非常不满。听说齐越追悼会由我致悼词引种种猜疑,预感这也许是什么火药的导火线!从武都调回来,一心多干工作,还是不知不觉惹了人为的麻烦。这是为什么?!在今天这样好的改革形势下,施放暗箭者与文革中煽阴风点鬼火的人有什么区别?这次为齐越写及念悼词无异于引火烧身,无形中竟然同自己也不知道的一些人物成了“对立面”。这一切也是“性格悲剧”乎?!在这种无事生非的困境中,恰好司法部门急需办法制报的人,于是,在司法厅工作的刘志夫妇极力推荐下,我决定转行到政法界。1984年底终于实现这次被迫的调动。 但从陇苗也就是文艺系统转行到政法机关办报,可说是自己人生的重大转折,当时是去创办一份全省唯一的法制报,需要自信、自强,需要踏踏实实地干事业,同时也更体现自己的价值。因此,在1985到1992年,由我主持法制导报期间,的的确确干了许多有成效的事。例如,创刊前夕提出让新闻界和文艺界人士走进人人感觉神秘的监所参观,接着进一步组织犯人到社会演出,这样的活动至今仍很少出现。后来,在全国法制报系统,唯一开辟了关于法的阶级性的讨论,引起中宣部的重视。当时尤其对多种类型案例的有计划的热议,对案例提出本报独特的看法,使案例在法制宣传中具有特殊的作用。在自己直接参与的五起新闻纠纷中,写了不少评论和论文,这都在八十年代的全民普法中起了积极的宣传法制的作用。1987年,司法部特意在兰州举办了全国地方法制报刊总编会议,对办好起步不久的法制导报是极大的鼓舞。就我个人说,那些年真正办实事,没有虚度时光。八十年代,是个实事求是大干实事的年代,从那个年代走过,应该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也是告慰故友齐兄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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