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在我们这个农村小学校里,革命师生都在忙于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对敌斗争,校园内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一种无形的恐怖气氛,也随之笼罩在整个校园的上空。牛鬼蛇神,反对毛泽东思想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就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地相继被揪出。
“今天又揪出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张xx,竟敢在其家私藏人民公敌蒋介石的像。革命师生一定要砸碎他的狗头。”
消息就像一颗原子弹在校园上空爆炸一样,整个校园都为之震惊。
张XX就是和我住隔壁的张老师,他家庭出身是地主,可他平时在校表现很好,课也讲得相当精彩,很受学生和家长的欢迎,我心想他绝对不会干下这种事情。经过了解,原来是学校那位“群众专政总指挥”,人送绰号“狼总”的造反派头头,在抄张老师家时,从他家楼上当年他父亲的书箱里,搜出一本印有蒋介石头像的《北方快览》杂志,这正好给那位“狼总”提供了一个立功表现的把柄。
接下来,就是对张老师进行无休止的批斗。并给他戴上一顶很高的纸帽,挂上一块大黑板,上写现行反革命分子张XX,再在他的姓名上打上一个大X,像耍猴似的,由革命群众押上,让其游街示众。而后又趁夜静更深之时,把他的眼睛用黑布蒙上,由几名打手把他推进一间暗室,对他进行拳打脚踢的革命教育。只几天的功夫,就把张老师折腾成一个小儿麻痹患者,瘸着双腿在地上挪步。
我对张老师的不幸遭遇,很是同情。我想,即就是他把蒋介石本人从台湾弄回来藏在家里,又能有什么作用呢?更何况那是他父亲当年的旧书,谁家还能没有几本旧书?这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不管你的内心如何去想,在表面必须听从“狼总”的统一部署。批斗会上你得跟着喊口号,你得跟着喊“打倒张XX,张X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每当我参加完张老师的批斗会,回到自己房里静下心时,就想一定要寻找一个机会,在暗中给张老师一点抚慰。因为张老师平时对任何人都好,对我尤其更好。那阵子我还是民办教师,在自己家里吃饭,他是公办教师,在学校里上灶,每当遇到天下大雨,他总是不让我淋雨回家,把我叫到他的房里(和我住隔壁),用他自己的饭票从灶上给我也领上一份,而那时的他每月只有28斤粮,每月末都还要买高价粮往灶上交。他这种高尚的情操实在是让人感动,在那粮食紧缺的岁月,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现在他已大难临头,我自己必须鼎力相助,否则良心上着实过意不去。
说相助也只能是一种幻想,在那个年代里,自己真要是站出来替张老师开脱罪责,只恐怕再给我十个脑袋,我也没那个胆量,我只不过想从生活上能够在暗中给他一点抚慰,以报答他对我的滴水之恩。
端午节的到来,给我提供了一个向张老师能够表示一点心意的良机。为纪念屈原,我们家乡有在端午节做甑糕的习惯,恰巧这一年家里做了一点黍米甑糕,这在当时绝对是一种高档食品。于是我就从家里带了一碗甑糕,让炊事员悄悄转给他吃。因为炊事员对张老师也很同情,我满以为不会出什么问题。可谁知学校里当时的暗探很多,炊事员为人也过于老实,一时疏忽大意,把我这一善举败露了出去。当天下午,那位“狼总”就把我叫到学校会议室里,他摆出一副狰狞的面孔,把手在桌面上狠狠一拍,可着他那狼嚎般的嗓门大叫:“你和现行反革命分子张XX,是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
“你一贯避重就轻,转移视线!”他及时提醒我:“今天是端午节,你给他送了什么礼品?”
我这才明白事情已经败露,隐瞒是绝对瞒不住的。于是就大着胆子,理直气壮地说:“给他送了一碗甑糕,这是归还过去我吃人家饭所欠的人情。”
“这可是一个态度问题,你必须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如果你真要和反革命分子,同穿一条裤子,那只能是你自己自绝于人民。”
“狼总”对我的启蒙只不过是一场大戏的序幕,第二天上午,学校总指挥部,为“甑糕事件”专门召开了全校师生划清思想界限批判大会。在会上那位“狼总”同样可着他那狼嚎般的嗓音说:“咱们学校现在有人支持现行反革命分子,竟然给现行反革命分子送甑糕吃•••••••”接下来就有多名教师登台对送晋糕这一事件无限上纲。从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态度,上升到对伟大领袖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态度,最后竟然上纲到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态度。仿佛送一碗甑糕的罪恶,比杀人魔王希特勒还要可恶,枪毙几次都算对我轻饶。当时我坐在台下很是害怕,他们真要把我也揪到台上进行批斗,那我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然而这怕归怕,可眼下必须面对现实,稍作镇定之后,我就竖起耳朵,听台上的批判发言。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一旦听到有人呼唤:把刘某人揪上台来,我就自动向台上跑去,决不能让他们扭住我的胳臂呈喷气式飞机。
批判大会开的十分恐怖,发言人接连不断,就连有些学生也在“狼总”的授意下,争抢着上台表现。会议从早上八点一直开到午后两点,会场上那些革命群众,也可能因为身体能量消耗太大,肚子里感觉有点饿,而那位“狼总”食量如牛,他更不能例外。他这才站了起来,给我指出了一条阳关大道,会议这才收场。谢天谢地,我终于逃过了一劫,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我万万没有想到,一碗晋糕竟然给我带来了灭顶之灾。散会后,我都不知道我是如何离开会场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此后一段事件里,“甑糕事件”即成为全校革命师生议论的话题中心。送不送甑糕即成为革命和反革命的试金石,人们纷纷离我而去,就连我那位姨表弟,也都对我敬而远之,我已成为众矢之的。我深知事件远没有结束,也许“狼总”正在暗中调查我的材料,说不定那一天他会对我来一个突然袭击,“狼总”为表现自己,绝对不肯轻易把我放过。反正事已至此,我自己也就只能豁出去了。但我必须保住我做人的底线,对人落井下石的勾当,我绝对不会去干,大不了我仍然回生产队去当农民,也没啥了不起的。
经过这样一想,心情一下子就平静了许多,不就是归还欠人情的一碗甑糕,于情于法完全能够讲下去。我决心以硬到底,看他们能够把我怎么样。
然而事情的发展,常常出人意料,就在我整日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应对“狼总”对我搞突然袭击的紧要关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公社革委会一纸调令,强行把我调离学校,去执行另一项重要任务,这确实让“狼总”始料不及。而我却高兴得简直要放声高呼,革命委员会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文革不久,全国又掀起了一个更大规模的红海洋运动,要大树特树伟大领袖的绝对权威,而我的仿宋字在我们公社颇有名气,革委会经研究,指名调我投入这一伟大工程。“狼总”审时度势只得放我而行。吵闹了一个多月的“甑糕事件”也就随之偃旗息鼓了。
“甑糕事件”发生在一九六六年农历五月端午节前后,现在想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在改革开放后的这些年里,每当我碰见当年曾叱咤风云的“狼总”时,总想善意地提醒他一声,应向当年的受害人表示一下忏悔,否则,良心上的时时自责,将会伴你终生。刘学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