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不幸福的家庭各不一样。
记不清这是哪位哲人的名言。但张作英对这句话的理解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思维。
三十年前,张作英离婚后,终生未续。唯一的儿子阿强五岁时就与他远离故土流浪边疆,他靠自己的会裁缝的手艺在社会上混口饭养活爷儿俩,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出人头地,给他带来福音。
他对阿强的要求简直达到了法西斯程度,从阿强上小学时,就要求他每天早五点起来背课文、做题、写日记,晚上十点后才允许阿强钻进破烂不堪、脏兮兮的被窝里休息。别看他没有什么文化,总是从各处找来一些他认为阿强必须看的书籍,什么唐诗、宋词、三字经、百家姓等于学校教学靠不上边的玩意,硬性规定阿强每天要记住什么,否则,大骂一通是轻的,暴打一番成了家常便饭,严重的时候将阿强吊在房梁上用皮带抽。也不知道阿强的脑袋是用木头做的,极少的时候能完完整整背诵默写一首诗词,每每学校组织考试成绩总在班级后头。也许,阿强上小学时年龄小,理解不透父亲的心理,骂就骂呗、打就打呗,从不顶嘴,也不逃避,也算是男子汉。
阿强跌跌撞撞考上了初中,少言寡语,但对父亲张作英的法西斯管理手段,渐渐产生了逆反心理。初中二年时,有一次因为逃课被父亲知道后,半夜回到家险些被父亲打死,在冰冷的土炕上足足躺了半个月,父亲不仅不过问他的伤势,而且每天至少要骂他几遍。这让阿强极度伤心,他暗暗发誓,待身体稍好后,不再念书,回到老家找生母去,哪怕像他父亲浪迹社会也行,总之,不想与父共事,视父亲为敌人。
果真有一天,直到深夜十二点,张作英也不见儿子阿强的身影。他心想,这小兔崽子肯定记恨他与之玩起猫腻来,看那天回家非揍死他不可。可一连五天过去了,他连阿强的影子都没有见过,到学校找,学校还以为阿强生病在家呢,正要向他要人,可他却来个恶人先告状,说阿强没了好多天,学校也不给他个口信,他蛮横地冲到校长办公室要人。校长知道他的德信,省得与他费口舌,喊来几名年轻教师将他轰出校园。他回到家里气急败坏地将锅碗瓢盆砸个稀巴烂,独自嚷道:“妈的,反天了,要是让我再见到你,非把你砍了喂狗……”。那晚,他什么也没有吃就和衣而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张作英在阿强的炕头上无意中发现阿强留给他的一封绝笔信:“请允许我最后一次叫您一句爸爸,我知道您的心情,可您的所作所为让我难以接受,我是个阳光的孩子,可在您这儿看不见太阳,我决定离开您,去寻找我失去的海洋、沙滩……别找我,您肯定找不到我,我也不会回老家找妈妈,因为妈妈好辛苦,我不想把我的遭遇让妈妈更加伤心,待您老后您自己要照顾自己,反思自己的行为,您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称职的父亲,有时简直没有人性……”。
张作英读得很慢,但他理解阿强信中的大意。他在茫然中,将阿强的信撕得粉碎,将纸屑狠命地摔在地上,发疯似地冲出屋外……
阿强悄无声息地走了,张作英仍靠他的手艺走街串巷、赶集,换回一点收入,但也时不时地打听阿强的下落,也给南方的老家兄长们发过几封电报,可两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得到阿强的一丁点信息。骤然间,他变老了许多,也较先前沉闷了,开始抽起劣质烟卷,常常在昏暗的破屋内发呆,孤零零的。破屋仿佛是一座早被人遗弃的寺庙,他是这儿唯一的过客。
又两年过去了。有一天,两位穿着像地方官员模样的人上门找到他。起初,他以为对方是来找他做衣服的。但当他知道来人是聘请他为县职教中学的专业裁缝教员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对方跟他近似要犯的南蛮子开玩笑,拿他穷开心呢。正当他仍处疑惑中,一位对他说:“听说你是我们这儿比较出名的民间裁缝,你这整天东奔西跑的很辛苦,我们学校开设裁缝班,你到那儿可以发挥你特长,工钱肯定比你赚得多,咱们双赢,你看如何,若你同意就把这几张表填了。”另一位马上将表呈给他。他没有在思索什么,按要求很快填完了表格。对方临走时告诉他:“明天你可以报道上班了。”这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好事,让张作英欣喜若狂。
不几年后,张作英便转成了公办教师,他在欣喜之余,也时常想知道阿强在哪儿,常常梦见阿强穿着破烂跟一大群孩子打架,被打的头破血流,噩梦醒来后,情绪显得十分低落,但他始终认为对阿强要求严格无可厚非,千不该万不该私自逃跑,虽然现在他有了身份,但从未有再组建家庭的念头。
张作英在一次衣锦还乡中,偶然在老家县城发现一个蹬三轮车收破烂的年轻人酷似阿强,他跟踪很久,在他确信年轻人就是阿强时,便主动上前与之打招呼。此人正是阿强,但阿强没有理会他走了。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他找到了阿强的住处,阿强落脚在城郊的一间破砖瓦房内,院子里堆满了各色收捡回来的废旧品。阿强也认出了他,没有与之搭话。张作英讲了阿强走后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希望阿强回到他身边……但他没说一句对不住阿强的话。破房内十分沉闷。
“你回去吧,我没有爸爸,希望不要再见到你。”阿强冷不丁冒出话后,走到院子里,蹬上三轮车走了。因为家中除了收捡到的破烂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根本不用锁门。
张作英傻傻地站了一会儿,叹着气,埋头走了……
又几年过去了,阿强用自己的辛苦钱在城里买了两间平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经他人介绍,他与在此打工名叫阿娟的东北黑龙江籍的女孩恋爱上了,阿娟的老家恰好和张作英在一个城市,只不过她的父母去世较早,唯一的姐姐也嫁人了。半年后,他俩在没有亲人的祝福声中结婚了,一年后有了儿子阿秋。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暖融融的。
阿秋七岁那年开春的一天,阿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撞伤了腿,在治疗期间,她患上一场重感冒,由于没把感冒当一回事,导致败血病。阿强为了抢救阿娟,不仅花掉了微薄的积蓄,还变卖了房产。阿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有人建议求助父母。其实,母亲在与父亲张作英离婚不久后就远赴云南了,至今都没有母亲一点消息。无奈之下,阿强几经周折联系上了父亲张作英。得到的答复如同当年阿强回敬他的话:“我没有儿子,你自作自受……”。
阿娟不想客死他乡,当年夏,阿强将她送回老家县城,一家三口人在医院附近租间平房,为的是便于维持阿娟的日常治疗。然而不几日后,阿娟病情恶化,生命垂危。在这紧急关头,也就是在阿娟去世的头一天晚上,阿强被迫无奈带着儿子阿秋求助父亲张作英。此时,张作英心如岩石,一口回绝,大骂阿强:“既然你我彼此不相认,我也没有那儿儿媳妇,更没有孙子,你给我滚……”阿强在天昏地暗中领着可伶的儿子跌跌撞撞赶回医院病房,此刻,阿娟连话都说不出,身边的大姐在不停地哭泣。
世上有狠心的子女,但极少有狠心的父母。但张作英的心狠到极点。直到第二天深夜阿娟去世时,张作英都没有露面,更没有为阿娟的治病支付分文。阿娟病逝三天后,阿强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了大姨子看护,自己则从此消失。
半年后,阿强的大姨子将阿秋送到了张作英的身边,无论起初张作英如何反对,还是被迫收下了阿秋。稍谙熟事理的阿秋从不敢在张作英面前提出什么要求,像只狗猫似的,让人看上去很揪心……
五年后,张作英退休了,决计“荣归故里”,毕竟他的根在南方,北方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走时,他问阿秋愿不愿意跟他回去。十多岁天真的阿秋脱口而出“不愿意”。张作英没有像对阿强那样大发雷霆,而是选择了沉默,陷入了难以名状的境界。
三月时节,张作英带着阿秋离开了让他终生心碎的黑土地。不几日后,他委托朋友将阿娟的骨灰盒邮回。清明节那天,故土的五龙河畔,张作英的祖坟边又多了一座新坟。良久,张作英领着阿秋离去。身后传来一阵阵乌鸦的哀鸣声,张作英下意识地回头,蓦地,他发现一只乌鸦站立在阿娟的坟头上,孤零零的,东张西望。张作英的心顿时咯噔咯噔起来,口中喃喃道:“作孽呀,作孽呀……”。黑龙江省.李宝
作者注:根据真实故事改变,借以希望警示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