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8日,平顶山市叶县,二姐李爱梅家,李怀亮躺在床上,重获自由的他身体虚弱。A18-19版摄影/新京报记者尹亚飞
2013年4月28日,平顶山市市政府附近,受害者郭小蕊(化名)的家属鸣冤,郭小蕊的母亲杜玉花瘫坐在地上。
仇怨延续了12年。
2001年8月2日晚,河南平顶山市叶县湾李村,13岁女孩郭小蕊(化名)在沙河河堤附近摸爬杈的中途与母亲走散,再也没回来。两天后,她的尸体在两公里外的河道里被发现。
同年8月4日,李怀亮被叶县公安局带走。8月7日,时年35岁的李怀亮,因涉嫌奸杀郭小蕊被叶县公安局刑事拘留,9月13日被批捕。
郭李两家自此势同水火,命运也都被这起凶杀案改写。
有期徒刑15年、重审、死刑,再重审……这起案件历经七审三判,直到2013年4月25日,疑犯李怀亮因涉嫌故意杀人指控的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
近日,新京报记者走访湾李村,了解过去12年间,两家人各自经历的悲伤。他们同样冤屈、迷惑、愤怒、无奈,在相同的情绪里,背道而驰。这个曾经平静的村庄,也因这起命案悄然发生改变。
过往
叶县湾李村守着沙河,沙河边有成排的响叶杨,夏天,树上爬杈(河南方言,意为蝉蛹)很多。郭小蕊和李怀亮的命运,都因摸爬杈而改变。
当地人回忆,爬杈可入药,12年前,爬杈5分钱一个,一人一晚上摸爬杈能赚一二十块钱。
出事那天,郭小蕊也是想帮母亲杜玉花多摸点爬杈,多卖点儿钱。
郭松章、杜玉花夫妇有一双儿女,小蕊年长,家里有什么活儿都抢着干。
小蕊乖巧懂事,父亲农活做累了,回到家倒头就睡。小蕊在家动作都很轻,每每都是等到把饭盛好了、端上桌,才去叫醒父亲。弟弟还小,总跟小伙伴儿耍,小蕊要照看弟弟,还要提醒他“得好好学习。”
走出看守所之后,此案嫌疑人李怀亮也对媒体说“要是当初不去摸爬杈就好了。”
郭小蕊遇害的当日,李怀亮也去摸爬杈了。
李怀亮和郭松章两家没什么交情,但也素无仇怨,“见面点头打招呼而已”。但两个家族的各成员之间,关系都还不错。
李怀亮的二姐李爱梅和郭松章家是前后邻居,杜玉花生小儿子时,李爱梅跑去随礼。路上碰到郭松章蹬车拉货爬坡,李爱梅会帮着推车。
李怀亮与郭松章的四弟郭春房关系甚笃,李怀亮父亲去世,郭春房第一个去吊唁。没事儿时互相串门儿扯闲,一块儿听广播。
这些都是12年前的光景。
一女一子为“好”,郭家女儿没了,幸福于这个四口之家来说,在这一天画上句号;而李怀亮,也开始背负“杀人凶手”的嫌疑。
不公
2003年9月19日,案子第一次在叶县人民法院宣判。李怀亮在供述中承认他是杀人凶手,并在庭审现场向受害人一家悔过:我不懂法、犯了法、杀了人、对不起郭松章一家。
这个场景让杜玉花终生难忘。她还记得法庭上的李怀亮哭了,再加上警方提供给郭家的证据,杜玉花对李怀亮是凶手深信不疑。
李怀亮的另一个嫌疑是,案发后,警方对当晚摸过爬杈的30几名村民逐个问询。一名协助过警方调查的村干部称,警方问的内容大致相同,“你晚上在哪儿摸爬杈,几点开始,几点回家,路上都看见了谁。”比对笔录,只有李怀亮的有问题。
当时被问询过的一名村民称,后来确认李怀亮是嫌疑人,是因为只有李怀亮对警方撒了谎。“好几个人看见他往西(事发地)走了,他说没有;他说摸爬杈摸到9点多到家了,他媳妇刚开始说他当天根本没出去过,后来又变了。”
而李怀亮的哭泣,在他的二姐李爱梅看来,则有别样的意义。同样是在李怀亮向郭家忏悔的庭审现场,李爱梅记得的细节是:怀亮中途大喊,“我跟这个案子没有关系!是局里(公安局)让我说的。”李怀亮当庭表示,承认罪行,是因为警方刑讯逼供。
有期徒刑15年,这个判决让两家都觉得不公平。
行凶手段如此残忍,嫌疑人竟然只判15年,郭松章夫妇不可接受;李家人则觉得,李怀亮是被冤枉的。李家兄弟姐妹6个,怀亮最小,家人眼里,“老小”本分、胆小、窝囊,平时见到老鼠都吓得跳脚,他能杀人?
这次庭审后,两个家庭各怀冤屈,势如水火。
巨变
两家人的日子天翻地覆。邻居们回忆,女儿遇害后,郭松章害了场大病,一个月没下床,端屎端尿都得靠10岁的小儿子。之后一年,只能靠儿子搀着或拄着棍儿在院子里挪步。
杜玉花则经常没有缘由地大哭,谁劝都不止。这位原本勤劳本分的农妇,从此再没下过一次田。
说起杜玉花,湾李村一位相熟的农妇回忆,郭家以前磨豆腐,杜玉花对邻居都是笑脸迎送,“可好一个人。”
女儿遇害后的三四年,杜玉花精神崩溃了。有村民去她家,她不理,而是坐在没有亮光的屋子里自言自语,“都是说她闺女。”
她几乎成了河南、乃至全中国最有名的上访者之一,这个身高不到1.5米的女人,12年里全部精力都用于为女儿讨回公道。
儿子郭光涛自小跟着母亲上访,几乎没怎么上过学。他最了解母亲的苦:她平日就把自己关在家、瘫在地上,不出门也不说话。但上访时,她的声音总是尖锐而凄厉,“把力气耗光再回家”。家里的小买卖停了,地里长了荒草,没人打理。父亲生病,都拿不出住院费。
李家也乱了。当时,李怀亮的两个女儿一个12岁,一个7岁,小伙伴们追在后边说:“你爸是杀人犯、你爸是杀人犯。”
读书的那几年,姐俩上学要从郭家门口路过,姐姐李静静上早自习,五六点就要出门,妹妹李涣涣第一节课八点才开始,但因为害怕,都是很早起床跟着姐姐一块去。
父亲被羁押后,家里没了收入来源,李静静不到四年级就辍学了,李涣涣也只读到了小学毕业。姐妹俩不到17岁就都嫁人了。
送走两个女儿,李怀亮的妻子孙秋歌选择离家出走,刚开始还有联系,之后便再无音讯。
李怀亮的房子沿街、没有院墙,村里稍微年长人的都记得,他的母亲坐在门槛上,望着街里,一遍遍自言自语:怀亮没杀人,怀亮啥时能回来?
和杜玉花一样,李怀亮的二姐李爱梅也频频上访。村里人都说,没这个姐姐,李怀亮绝不会活到今天。
拐点
拐点出现在2004年。
张晓华(化名)是邓李乡负责信访工作的干部,他回忆,这些年,杜玉花坚持上访,且常选择北京有外事活动或国家大型会议这样的节点,给平顶山各级政府带来巨大压力。
据《时代周报》2011年报道,叶县一名官员曾透露,为了此案,叶县政府先后花费达两三百万元。郭家也曾收到过县里一笔安抚费用。
上述信访干部透露,出于对受害者家属的人道关怀,逢年过节,都会给郭家发放一笔慰问金,因夫妇二人无收入来源,乡里还为他们办了低保。
这远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张晓华说,杜玉花的精神支柱,是判处李怀亮死刑。
“杀人犯必须死。尸检报告没出来,他就知道我女儿是被掐死投入河中的。”杜玉花说,这12年,她从没想过凶手另有其人,哪怕一瞬间。
“要是我弟弟做的,我亲手送她上路。”二姐李爱梅说,没有证据,就不能判定弟弟的罪。
2004年5月,由平顶山中院出面协调,在时任平顶山中院副院长赵明章和湾李村两名村干部的见证下,郭松章杜玉花夫妇签署了一份保证书。
保证书上,郭松章夫妇承诺要求平顶山中院“判李怀亮无期徒刑,最好是死刑”;如果平顶山中院“按此(死刑)处理”,他们保证不管将来河南省高院处理结果如何,都“绝不上访”。
这份保证书后来被称为“死刑保证书”。
2004年8月3日,平顶山中院一审判决,被告人李怀亮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这是12年中,郭松章夫妇离他们所要求的正义最近的一次。他们不会想到,时隔7年后,这份保证书会在网络掀起轩然大波,网友一度将这份保证书视作出卖司法公正、息访维稳的例证。
对死刑保证书,郭松章夫妇觉得,这是他们正常表达诉求,是本来就有的权利。李爱梅则是在2011年网上爆出此事时,才知道死刑保证书的存在。
分裂
事发至2007年5月22日的6年里,案件历经七审三判,每次审理和判决,都会在湾李村形成不小的漩涡。
这个偏远的小村庄,也在渐渐发生改变。村里人各自选择愿意相信的“真相”。
在湾李村,郭是小姓,李是第一大姓,但不少当时出庭作证的人都更倾向于李怀亮是真凶,所以两家人都对记者表示“常常感觉到人群的敌意。”
在湾李村,李家和郭家步行不过2分钟,成直角的两条街上在村南交会,李怀亮家所在的这条街,更愿意相信他是清白的,而郭松章家所在的另一条街上,人们则坚信李怀亮就是真凶。
郭家四弟郭春房说,案子悬了12年,村子里的人抬头低头碰到,意见相左的人干脆互不理睬、形同陌路。
李怀亮的大女儿李静静嫁到了外村,很少回来;二女儿李涣涣嫁给邻居孙骡子的儿子。孙骡子说,自家本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但是李怀亮的女儿进门后,见到郭家人,心里总是有疙瘩。
如今的李涣涣,几乎不怎么去村子东南边,这两年,甚至再没去过郭松章家附近的那个超市。
郭李两家的伸冤之旅仍在继续。
2011年5月5日,李怀亮的母亲孙景莲离世,老人至死没能见到小儿子一眼。李爱梅说,母亲为儿伸冤,沿途乞讨着去上访,为求菩萨保佑,一路上磕着头,死时,头上脓包都没有消失。
孙景莲离世当日,杜玉花在北京上访时被叶县公安局带回,并以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被行政拘留一周。如今,只有五十岁的杜玉花头发已灰白,因常年哭泣,她眼球凹陷,早早地戴上了老花镜。
结局?
郭李两家各自在苦海里挣扎,继续势如水火。
最激烈的冲突发生在今年3月12日,这天,平顶山中院下发出庭通知书,在法院保安室等候的李爱梅被杜玉花一方十几人围殴,脸上都是血,身体多处受伤。
杜玉花对新京报记者说,之所以打李爱梅,是因为“她对外撒谎,并把这个涉及女儿的案件弄得天下皆知”。杜玉花称,李家说郭家多次为难、殴打李怀亮的两名女儿,是无中生有,“利用媒体和大众的同情心”。
在这场冲突中,李爱梅说她始终都没还手,因为“相信李怀亮的案子法律会给出答案。”
4月25日,李怀亮被羁押的第12年。经历了7小时庭审,平顶山中院一审宣判:认定检察机关指控李怀亮杀人的证据不足、事实不清,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李怀亮无罪,不承担民事赔偿责任,当庭释放。
熬了12年,李家等到了他们所要的正义。
李怀亮被接到李爱梅叶县县城的家中,李爱梅把主卧让给弟弟,对于看守所内很难见到阳光的李怀亮来说,主卧每天射入的大束阳光,都像一种恩赐。
李爱梅家的小院儿里种了很多牡丹,没有媒体围堵时,李怀亮会到院子里看看盛放的花朵,他说这是他出来后,最爱做的事。
对杜玉花来说,听到法槌落定的声响,她感觉“脑袋响了一个炸雷”。
4月26日,平顶山中院工作人员送来判决书,愤怒的杜玉花将判决书扔回法院的车里,村子里支持杜家的乡亲,一度把那辆没有法院标识并覆盖车牌的车辆围了4个小时。
4月28日,郭家亲属近20人,来到平顶山市政府附近的广场,抗议判决结果。
从白天到晚上,郭松章一直喊,直到哑得没了声响,他还在喊。平顶山相关官员安抚他们时,夫妻俩的哭,已没有声音。
郭家人最终由乡里的接访人员带回湾李村。一路坑坑洼洼,临近沙河边的村庄时,夜色深重,除了车灯能照亮的几米路,包裹着夫妇二人的,是无边的黑色……
●12年来,看守所里的李怀亮,连享受阳光都是奢侈。
他的妻子离家出走,两个女儿早早辍学,老母亲一路磕头上访,离世前,也没能见小儿子最后一面。
●12年来,郭松章家里的小买卖停了,地荒了,他生病都拿不起住院费。
坚持认定李怀亮就是杀人凶手,郭家人多年没有一瞬间怀疑。现在,他们还在伸冤的路上。
新京报记者卢美慧河南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