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广西贺州黄田镇清面村汇威选矿厂旁的一个大溶洞前,两名水文监测人员前来监测取样。污染物质通过流入溶洞里的溪流汇入马尾河的支流新村河,再流入贺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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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汇威选矿厂里的尾矿废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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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汇威选矿厂里向尾矿废水池排污的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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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汇威选矿厂一个车间里的电闸开关旁,写着与流程相关的信息。
在广西贺州平桂矿区的突兀群山中,一个隐藏极深的溶洞,成为110公里外的西江遭受铊、镉毒水污染的酝酿之地。
这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绵延无尽的山体由远及近,呈现出奇形怪状的特点。山体上裂开口子,大大小小的溶洞通向山体内部。
毒源地距离贺州市八步区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驶经清面村,从一道泥坡绕上山,即可抵达矿区。绿色的植被环绕着已经停产的汇威选矿厂。远处就可听见隆隆水声。
从一名旅行者的角度观之,这里地处幽静,别有洞天。当地不少喀斯特地貌形成的溶洞景观,被打造成旅游景点。而此处被茂盛的植被所遮挡的溶洞,最终却为近处开辟的选矿厂所用。
“毒水”危机的元凶———炼铟残留的灰色尾矿堆和浊黄色废水池,散发着阵阵恶臭,位于溶洞外直线距离约三四十米之处。斜下一二十米的陡坡,漫过植被,即可抵达溶洞入口。
一条排弃废水的黑色管道被发现埋藏在尾矿堆内,直通坡下。贺州市副市长、公安局长李伟章告诉南都记者,企业主利用了这个不易察觉的溶洞,排弃有毒废水。
这里的炼铟车间拥有一排开关,控制着每一种化学物质的使用,含有磷盐、萃取液、硫酸等化学原料。铊和镉重度超标的废水在这里被“制造”出来,和从山上斜切下来的溪水最终汇聚到漆黑无边的溶洞之中。危机开始在喀斯特的山体中形成。
7月1日前后,贺州降下大雨,山洪使尾矿堆和废水池的有毒污水再次冲向溶洞。水势暴涨之下,溶洞中的含毒污水亦通过洞内复杂的水脉 ,大量涌入附近河流,从新村河入马尾河,及至贺江,最终奔向西江……供水厂是毒水进入人体的最后一道防线。
追索毒源
溶洞外就是废弃的炼铟厂,尾矿堆积满浊黄的污水
国家环保部华南督察中心副主任虢清伟是从7月6日开始,参加到追踪江水中铊和镉来源的行动中来的。
7月1日,贺江两岸部分河段的渔民,开始陆续发现网箱中出现死鱼的情况。到了7月5日,贺江合面狮段水面开始大量死鱼。此时,毒水污染已经很严重了。一些渔民的鱼死了一半,有些甚至整箱死尽。还有渔民发现,沿江放养的虾笼,早在一个月前即开始大量死亡。
“毒水”奔腾到两广交界一带。7月6日凌晨,致鱼死亡的毒物———铊和镉,才被检测出超标。贺江属珠江水系,河流并入西江。西江是广东省的饮用水源之一,下游的用水安全受到威胁。
虢清伟告诉南都记者,调查人员开始在各个河段取样检测,追索“毒水”之源。最终发现贺江上的一条支流马尾河,铊、镉浓度高于贺江主流。而循马尾河上溯,在矿区纵横的水脉中探寻毒源,新村河最终落入调查人员的视野。
7月6日开始,贺州市环保、国土、公安等部门联合执法队沿河段关停污染水域上游企业,并开始排查。
追索污染源的调查人员一直抵达喀斯特群山间,查找到溶洞中涌出的一条河流。在溶洞口,检测人员发现,峰值时镉超标接近30倍,而铊也超标10多倍。这被最终确定为“毒水”的来源。这些连通的水脉汇入新村河,入马尾河而下。
“溶洞内的水流情况十分复杂。”虢清伟说,他们曾考虑过污水的其他流向,对附近的水脉都进行了检测,最终确定只有这一条河水超标。
被发现的汇威选矿厂原有的选矿设备废弃在山间。厂内下方左边区域是被弃用了的铁、锡矿生产线,机器早已生锈。
如今纵横的管线交错,里面流满不知名的液体。长年累积形成的尾矿堆,覆盖了厚厚的一层,中间是浊黄的污水。这就是“毒水”的源头。
在这里炼铟的是一位名叫龚某的贵州农民。贺州官方在新闻发布会上披露,龚34岁,沿河土家族自治县夹石镇闵子溪村人。他承包的汇威选矿厂2008年2月通过环评,原是铁矿选矿厂,他“变更了用途”,改装生产工艺,安装金属铟生产线,进行“湿法提铟”,生产工作中所排的废水含有镉和铊。
这被虢清伟认为和广西龙江镉污染事件存在惊人相似。作为环保部的督查人员,虢清伟参与了龙江镉污染的处置。这起发生在一年半前的污染事故,导致广西柳州的饮用水源遭到威胁。调查人员最终追溯的毒源企业,与汇威一样,也是擅自改变了生产工艺,非法产金属铟。
两次“毒水”均在广西境内酿成了环境事故,这一次延及下游的广东。贺州市环保局副局长杨中雄在发布会上称,汇威所生产金属铟的矿石原料来自贺州境外,不排除污染水域上游的79家非法冶炼厂也参与污染,结果尚待调查。7月9日晚,李伟章向南都记者透露,根据现在掌握的证据,已有6人为此而遭刑拘。
“浑水河”
除了成为选矿所用的废水道,与周围村民的生活再无关联
这次山间流出的“毒水”,是贺江上游无数个重金属污染源之一。南都记者沿途走访遍布马尾河、新村河沿岸的选矿厂,多数选矿厂已经废弃,摇床锈迹斑斑。沿河的尾矿堆三三两两,随意堆在河道两侧,并无堤坝阻截。一些选矿厂的排污管道就留在河内。沿河两岸植被茂盛,选矿厂杂处其间,透出一种斑驳的历史之感。
在这里的矿区穿行,到处都是铁皮和砖头搭成的选矿作坊,还有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空旷厂房和一些设备。如果不是看到泛黄的河水,以及不时传来的古怪味道,两岸的茂盛植被很容易被误以为城市居民的宜居花园。
这些选矿厂和躲藏山间的非法采矿业主们,构成了“毒水”之源星罗棋布的尾矿污染格局。
贺州市水利水电局的两名研究人员在一篇论文中透露,根据他们的调查显示,2006年据不完全统计,贺州市共有非法采(选)铁矿点202个。
贺州市环保局副局长杨中雄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称,马尾河一带的非法矿点从2007年前后陡然增加,直到去年的一次大排查,当地部门才确定非法矿点的具体数量。危机酿发之后,这一次排查了“毒水”源上游的企业数量是79家。
清面村的赵秀英(音)越来越觉得,在自己家房前流过的河水和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这条河发端自矿山,加之河两岸的选矿厂,使之携带有大量尾矿的重金属杂质,流经清面村时因水体浊黄,被称为“浑水河”,其注入新村河,而通马尾河。
赵秀英并不知上游溶洞中的水质已经暗自起了变化。她家的田地位于河的另一侧,赵秀英记忆中,她早年涉水过浑水河种田,脚踝处每次都会起泡。
村民们对于在下游引发鱼类死亡的水体污染事件感到十分意外。一个20余岁的年轻人回忆,他小时候还下河玩水,这些年生活在河边,“(鱼)要死也早就死了。”
受访的选矿厂工人不承认尾矿入河的危害,但近年来面对浊黄的河水,村民们却不敢使用。“用它浇菜都不长的。”一个村民说,虽然近在咫尺,但这条河除了成为选矿所用的废水道,与大家的生活再无关联。大家喝山上引下来的井水,或者在河边打井取水。
直到近年,有人发现,种地所用的水源也被截断了。农田无水可灌,有人开始尝试引用浑水河之水。
清面村一位村干部杨玉清(化名)告诉南都记者,选矿厂藏身山间,给当地生态带来了破坏。最初灌溉水源位于矿山上的一处水库,水库位于山间洼地。但等到后来,由于灌溉渠道堵塞,这个水库被矿厂用来取水和排泄废水。“现在都快没水了。”杨玉清说。
南都记者探访了这处位于喀斯特群山间的水库。此处的植被覆盖率较高。淡绿色的水体中,一道黄色的泥线像一把利剑,插入水库中,将水体一分为二。
尾矿“遗产”
尾矿被冲入河道,堤坝越修越高,成为“小黄河”
给杨玉清留下最直接印象的,并非尾矿所携带的重金属污染物,而是大雨时暴发山洪,选矿厂的尾矿被冲入河道,淤积成灾。暴雨冲下来后,经年累月抬高了河床,堤坝越修越高,房子和鱼塘就在堤下,成为“悬河”。在一次暴雨中,尾矿越过堤坝冲入鱼塘,造成了渔民的鱼类死亡。
“这对两岸的房子也有影响。”杨玉清说。广西水利部门早在2001年即已经对此展开调查,称贺江支流马尾河由于近十年来的人为活动均缺保护措施,使得河床不断淤高,有“小黄河”之称。
2001年的一篇报道称,在新村大桥上下近500米长的河段,平均淤高2.5米,河床高出两岸农田、村庄1米多。1953年建的河堤15.5公里,用以保护贺州的蔬菜及商品粮基地,由于河道淤高1 .5米,有的达4米,堤岸被迫加高了几次。河道淤积使引水灌溉工程受到影响。
贺州市水利电力局韦云、梁天祥等人的调查显示,2006年的统计数据中,202个非法采选矿点的弃土弃渣都没有按照要求进行堆放,也没有必要的挡拦措施。挖土形成的塌方87个,削坡取土后形成陡边坡32个。雨季到来,极易破坏。
调查人员可以证实的是,尾矿入河携带的大量化学物质,在雨水的作用下有一部分渗进地表污染地下水。含有铁、铝、锌、锡等重金属元素的废水,也直接污染河流、水库。
贺州市环保局平桂分局局长莫思坚在这次的贺江水污染事件中被停职,与他一起被停职的还有其他4名官员。2011年,莫思坚曾在一篇论文中论及保护贺江水源地的重要性。
莫思坚在论文中提到,贺江是西江的主要支流,也是珠江的上游,辖区内大小支流90%以上都流入贺江,又是广东饮用水源地上游,贺江水质的变化,对广东会有重大影响。
一语成谶。这次贺江铊、镉污染,“毒水”直逼广东。莫思坚是广西贺州人,工程师,他在论文中还提出实施应急监测的必要性。这次他被停职的原因就是负有“对隐患排查不到位、监管不力的领导责任”。
“路花抗法事件”官方治理遭遇矿主一致对外,尾矿危机未能消除
杨中雄承认环保部门监管不力,并称这次污染事件对相关部门是一次惨痛教训,表示“深深歉意”。根据杨中雄披露的数据,从2008年到目前为止,当地相关部门一共进行过9次专项整治行动。多年来的整治方式包括向相关执法部门下达建议断电通知书、发出整改通知书等。
沿江而下的“毒水”,冲毁了地方政府的努力。根据莫思坚在论文中提供的数据,仅从2005-2011年初,贺州市突发应急环境污染事件中,就有13起是矿山环境污染事故。
最新的一次治理行动是今年初开始的“清洁江河”运动,这是贺州市一系列环境治理工作的一部分。“清洁江河”行动是对辖区内的新村河、马尾河等江河流域及沿岸的非法采选矿、非法采砂行为进行打击。
这与早年贺州一次声势浩大的治理行动如出一辙。在2004年,贺州展开贺江“清新行动”,并在次年引发了一次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
这起被称为“6·24路花抗法事件”的官民冲突,唤起了当地村民对贺江水源地治理的记忆。
2004年之初开始,贺州市委、市政府开展贺江“清新行动”,治理对象是平桂矿区黄田镇路花、新村、清面、浩洞等村的村民。据官方口径,这些村民在开矿时没有报批,也不换证。开采铁矿和砂矿时,不经过任何处理的废水直排贺江,导致江水污染严重,影响了贺江两岸群众的人畜引水。
选矿业主和治理者的矛盾就此激化。根据官方的表述,2005年6月24日,这次冲突中出现了一些不法分子,“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对执法人员打、砸、抢。广西贺州出动800多军警进村,分成35个抓捕小组,对47名暴力抗法者实施统一抓捕。
韦云、梁天祥等人的调查称,在执法中,暴力抗法的事情时有发生。当地矿主存在一致对外的情节,执法人员进去执法时遇到的阻力很大。在“路花抗法事件”发生后,还发生了珊瑚矿区暴力抗法事件。
两次治理措施间隔多年,后者却仿佛是前者的翻版。尾矿危机未能消除,当地村民们再次在这片老矿区死灰复燃。
在最新的这次“清洁江河”中,贺江市披露的信息是,从今年3月份以来,该市共组织开展39次清理整治行动,出动人员730人次,清理整治非法采矿(砂)点36个,下发责令停止非法开采矿产资源行为通知书70多份。
一名参与了“清洁江河”的当地官员告诉南都记者,他们先拉闸断电,然后再逐家企业派人核实是否报批。
按照当地官方的宣传,这是一次高密度的检查行动,“清洁江河”取得了初步成效。但汇威选矿厂成了漏网之鱼。杨中雄在回应历次治理不力时称,这些非法矿点所在地比较隐蔽,有些隐匿在深山里。
资源枯竭的阴影矿务局已经破产,村民们仍不愿意放弃这一历史遗产
马尾河所流经的区域,地处平桂矿区,是有名的资源枯竭地区,如今已经划为平桂管理区管辖。
资料显示,历史上此处矿产资源丰富,探明有黑色金属、有色金属、稀有金属等60多种。平桂可追溯到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村中人提起,这是引以骄傲之处。
上世纪90年代之前,这里归属中央直属有色金属企业平桂矿务局管辖,村民们靠矿吃矿。50余岁的赵秀英回忆,她已经去世的老父亲就靠着筛子筛出矿石,送到选厂去卖。
那时,私设的家庭作坊式的选矿厂就已经大量存在了。后来由于资源枯竭,资不抵债,平桂矿务局被列入有色、煤炭、核工业矿山关闭破产企业目录。平桂管理区在2007年4月由此基础上设立。整个企业工厂的矿山生活区,实行统一管理,并成建制移交给了贺州市政府。
这里的村镇拥有老式格局的建筑。破旧的外墙贴着瓷砖,一些水泥裸露在外,透出荒颓感。建筑缺乏规划,随意穿插,沿河而建。一些人家里还挂着毛主席像。黄田镇清面村的村委会,除了二楼的几间办公室外,堆满了大量废弃物,一直没人打理,宣传板上领导的名字落满灰尘。
和其他资源枯竭地区一样,贺州矿山的破产引发了职工安置等一系列问题。采矿、选矿已经是一项难以为继的事业,村民们仍不愿意放弃这一历史遗产,生活并没有摆脱矿的影子。
李金红将他的选矿作坊设在新村河边,几根柱子撑起一块大铁皮,里面是摇床等选矿的机器。作坊前后的空地上堆满黑色的矿料。
这是最常见的家庭式小作坊。李金红承认这个作坊已经存在30余年,他自称以10元一吨的价格购来锡的尾矿,再经过磁选和摇床,选出铁矿和锡矿,废水直接排入江河。他表示无照经营多年,没人前来打扰。“有人来向我强调过环保。”他说。
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离开选矿,自己的生活会变得更好。一个在作坊里打工的村民抱怨,整个村大半都以矿为生,每个人家里三分地,不选矿不知道怎么活。一些村民开始和人承包铁皮厂,还有的村民将废弃选矿厂改设成造纸厂,纸厂也同样依靠在河边,水直接注入河道。
“种地不行,都在找出路。”林家信最终选择到铁皮厂干活,他觉得自己30出头的年纪,因为长久日晒,干苦工,看起来已经四十多岁了。他没在选矿厂干过,但也没有其他好的生计可循。
贺州市国土资源局局长雷少华表示,下一步当地政府将成立联合执法队,加强对这些非法矿点的打击查处,建立长期监管机制。而类似表述,此前并不罕有。
“毒水”事故爆发以后,大批媒体记者聚集到遍布马尾河两岸的选矿厂探访。贺州官方陆续披露了包括投放石灰、硫化钠等一系列应急措施,并开始拆除沿河的选矿企业。
流水汩汩,日夜不停地奔向西江。当地最新的治理措施最终成效,仍然要划上问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