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你的一切故事》
张友文
山羊一科的小说集《你的一切故事》由《雨过天晴》《人间的金茶荚迷》《你的一切故事》三部中篇小说组成。三部中篇既可独立成篇，也可构成一个整体。
当我读完第一个中篇《雨过天晴》之后，立即想到以《苦涩的青春微妙的心理》为题言说之，正如“第二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颁奖词所言：山羊一科的中篇小说《雨过天晴》，以女性的细腻视角，写出了在家长和学校高压之下的一位女中学生的敏感、自尊、压抑和憧憬的内心世界，真实呈现了一段以爱和友谊所度过的青春期的黯黑岁月。但是，当我细读第二遍之后，才发现没那么简单，此作不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仿写，而是别有洞天，正契合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的一句话：“事情要比你想像的复杂”，于是，我重新调整思路，拟定了《富含青春气息的隐喻文本》这一题目。可是，当我读第三遍时，略略翻动了几页，便毫不犹豫敲定这个自以为心仪且新鲜的标题。
苦涩的青春 微妙的心理
先说说第一遍的阅读感受。此小说讲述的是滨海一中鄂梓、闫景祺、尹江团、皓仔、梁美辰等几位中学生的情感纠葛或恩恩怨怨。文本伊始，他们相互呈对抗之势甚至仇视状态，等到阅读的进一步深入，才发现他们又化干戈为玉帛，直至齐心协力、团结互助、共同战斗，以取得绝对性的胜利而告终，即尹江团拿到了上轩特重班的推荐信。尽管这一结局过于理想，是鲁迅先生所批判的“大团圆”之病，却能带给读者信心、力量和温暖，传递着一种正能量。经过大风大雨的洗礼后方见万里晴空，并与《雨过天晴》这一标题的象征意义匹配。
其中，学生们的隐秘心理被山羊一科开掘得比较有深度和力度，譬如尹江团和梁美辰原本是好朋友，只因为前者的学习超过了后者，且老师将学习委员这一职务给了前者，后者便不动声色地联合其他同学孤立、攻击前者。四面楚国的尹江团内心的苦闷凭想像即可得知。
皓仔期中考试综合成绩排名第一，其大幅照片在屏幕上呈现后，“鄂梓发誓他很想把那该死的年级主任一拳打晕。”心理活动不谓不真。再如，“这几天放学后他（鄂梓）一个人回家，踩着前面皓仔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专踩脑袋。”山羊一科通过细节写心理，刻画出鄂梓爱憎分明的个性，他讨厌皓仔，为尹江团鸣不平。因为皓仔整天学习不那么认真，却能得第一，而尹江团在母亲的逼迫下发奋地学习，不停地用功，却卫冕失利……
由此可见，小说满眼尽是青少年真性情流露，青春期的痛苦、彷徨写在脸上，也表现在行为上，如有的惴惴不安、有的沉默寡言、有的肆无忌惮、有的冲动暴躁等，这群童心未泯的中学生没有成人般的世故和虚伪，他们率性而活，喜怒哀乐不遮不藏。当然，他们的言行皆是与其年龄、性别及家庭出身等相称相符相配的，故显得真实可信，也才具有可圈可点之处。特别是“江团鱼”这一意象像一剂不可或缺的调理补药，除了能起到“整一”作用之外，更多的是蕴含了介于友情与爱情之间的朦胧、复杂、微妙的不可言说且言说不尽的情愫，小小作者却能将其拿捏得妥帖且有分寸，我便怀疑稚嫩的“90后”山羊一科是否真具备如此娴熟的文字驾驭能力和技巧。
要言之，山羊一科以独到的艺术直觉，以同龄人少有的早慧视角，精准地触摸了当下青少年的内心世界，大胆地书写苦涩的青春梦想，真挚地反映他们的精神诉求，无怪乎丹麦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勃兰兑斯说：“文学史，就其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
富含青春气息的隐喻文本
《雨过天晴》青春气息逼人，远离“物欲化”描写，坚持植根在现实的大地，如实地描摹林林种种的中学生活，包括应试教育、代沟问题、情感冲突、成长痛苦等，并在此过程中彰显人类文明积淀下来的美好理念，诸如同情、友爱、正义、公平等，淋漓尽致地表达作者高远的理想和幸福的梦想。如果仅仅把它定位为一本青春读物，的确没有优势可言，那么我倒奉劝读者尽可能地去读韩寒、郭敬明之类的时尚文本即可。我现在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推介它，自有其可取之处，那就是此作的文学性不能被埋没（前面所及的“想像性”、意象也与文学性勾连）。单说其间少年口味式的新鲜活泼的语言就可整一篇文章，而我更看重的是隐喻艺术手法。
根据黑格尔的美学观点，文本意蕴分为形而下意蕴层和形而上意蕴层。所谓形而下意蕴层，是指文本的现象层通过特定的社会历史内容所传达出的比较明确、具体的情感和观念，亦即本事意蕴。关于这一层，上面已经论及。此刻，我想重点谈谈《雨过天晴》中的形而上意蕴层。此层超越了特定社会历史内容，是带有全人类性的，更为普遍、永恒的一种精神体验和哲理思考，是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探寻和追问。
尹江团生活在孤寂、破碎的家庭中，丝毫感受不到丁点的温暖与幸福。诸如母亲要求她每天把所有书籍（不管这些书有用还是无用）从家里搬到学校，从学校运到家里，往返折腾，且一本都不能少。尹江团尝可忍耐皮肉之苦，但是她那内心巨大无比的压力又该如何化解或排遣呢？母亲的嘴就像一把刀子直戳其心房：“从小到大，尹江娈什么都比你好，比你聪明。你嘴那么笨，不好好自立将来怎么受人尊重？连这点事都想不通，怪不得你爸爸从小说讨厌你。”此外，母亲的三令五申更是成为尹江团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我绝对不允许你去那儿。我明天就给你找别的补习班上。七点吃饭，这之前你给我完成一套试卷。”
沉重的学习压力，晚睡早起无规律的生活致尹江团体质虚弱，甚而患上贫血疾病。学校将考试成绩公开排名犹如给尹江团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若不是鄂梓的友情相助，也许尹江团又是一个梁思思。当然，这是后话。
通过鄂梓不停奔走、努力斡旋，姐姐尹江娈好不容易才将上轩特重班的名额让给妹妹尹江团。但是，没有学校的推荐信和家长的签字，尹江团也白搭。班主任不同意，下意识里有嫉妒成份在作祟；母亲不给尹江团签字，也是潜意识使然。鄂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看着病休后的尹江团的成绩一落千丈，便铤而走险去为她偷试卷。试卷事件非同小可，必然引起轩然大波，不亚于在滨海一中引发一场地震。事发之初，胆小懦弱的尹江团不敢像姐姐尹江娈那样勇于担当：“鄂梓是为了能让我拿到学校的推荐信才去偷卷子的，就算你们带走他也完全解决不了问题！”好在在夹子姐的启发开导下，尹江团逐渐变得坚强勇敢，她也像鄂梓那样敢于“为朋友两肋插刀”。此章节道出了中学生身上有大力开掘的潜在的正能量，与梁启超所说的“少年强则国强”相吻合，并喻示了中华民族希望之所在。
其中因“柜子事件”与尹江团有隔阂、好久没有与之说话的皓仔也开始发生转变，他竟对尹江团说：“你感觉到了吗？老师很可疑。”正是他与尹江团联手一同营救鄂梓，才让校方最终妥协退让，让尹江团拿到了渴望已久的推荐信。
“耶鲁四人帮”成员之一的杰佛里•哈特曼认为，一切语言都是隐喻性和象征性的。回望文本，我们会发现此作不仅仅是一部青春读物，更是一个富有强大隐喻功能的文本。尹江团母亲之流与学校形成“共犯结构”，组成了一个卡夫卡式的“城堡”。这一“城堡”象征政治、权威抑或经验，象征我们生活中需要正视无法回避的坚固存在。卡夫卡笔下《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K直到最后也没有进入城堡，而山羊一科中笔下这群充满活力、朝气蓬勃的青少年则幸运多了，他们终于攻克“城堡”——帮助尹江团拿到了向往不已的“准入证”，用时髦的主流话语来说，就是实现了自己五彩斑斓的梦。这么说来，家长和校方无疑成了专制强权的象征，由两者共同构筑的“城堡”这一隐喻算不算我发现的形而下意蕴层？
挫折商教育亟待提高
“诗无达诂”。《雨过天晴》值得言说的地方还有很多，文中这群青少年每个人都有激情，有梦想，知耻重义，知道说“对不起”，富有悲悯情怀，堪称“这一个”（黑格尔语）。在此，我不想在人物形象上下功夫，而是另辟蹊径，发掘被“剑门关文学奖”评委们遗忘的部分，那就是挫折商教育问题。上部分说“若不是鄂梓的友情相助，也许尹江团又是一个梁思思。”恶，是何言也?（《孟子》）。鲁迅先生一生备受“流言”陷害，更痛陈其“杀人不见血”。梁思思何尝不是流言的牺牲品，如“梁思思受不了流言传开后被学校里的人排挤，才最终从这顶上跳下去的。”
当年的梁美辰就传过尹江团的许多坏话，“至于最后的结果……连老师也算上，全班一致把她孤立了。听说尹江团很受刺激，没想到最初的好朋友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事。不过幸好梁美辰没毕业就去了台湾，不然那女生中考之前会崩溃掉的……”若梁美辰没去台湾，流言依然肆虐，不堪重负的尹江团会不会像梁美辰那样跳楼自绝呢？这是我非常担心的，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小说多处提到梁美辰跳楼的地方，彼地就像一个幽灵，不时萦绕在尹江团的脑际。特别是在她身心疲惫之时，又遭遇“大便门”流言，仿佛雪上加霜。纵然满身是嘴，她也说不清。尹江团苦恼之至，只差那么一点就可能重蹈梁美辰覆辙。关键时刻，还是鄂梓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热心帮助她，真心拯救她。鄂梓用实际行动温暖尹江团、感动她，后来连尹江团自己也向夹子姐承认：“鄂梓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我，我眼里面却只看到了自己。”无爱的家庭、同学的流言、老师的误解已使尹江团心如死灰，变得冷漠自私，而鄂梓用真诚的言行、宽广的胸怀开启了艰难的破冰之旅。例如，哪怕尹江团因一时冲动用小刀刺伤了鄂梓，他仍然原谅她，并替她保密。
话又说回来，假设尹江团没有遇到像鄂梓这样宽宏大量、热心助人的同学，她该怎么办呢？这么一想，就有些后怕了。尽管此作相当篇什将批判锋芒指向当下虚伪功利的应试教育，但是她将被有识之士忘却的深层次的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提上议事日程，功莫大蔫！
在这个做梦都在奔忙的年代，功利教育十分流行，校方和家长总是想方设法提高学生们的智商、情商，却忽视了挫折商。梁启超说“有毅力者成，反是者败”；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些名句名篇，中学生大都耳熟能详，但是，他们并没有身体力行。换言之，没有深入领会其精神实质。
因此，我说山羊一科的《雨过天晴》还可看成一部问题小说。文中的青少年们面对挫折不免有些消极，有的甚至会放弃自己最宝贵的生命，而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心理太脆弱，即挫折商教育问题亟待提高或加强。涉世未深的青少年若有幸读到此作，我相信不仅能从中读到自己，窥见自己的内心世界，还可能获取某种身份认同，而且能从中获得慰藉、感受温暖。同时，我坚信这个文本能引领青少年去认识一些并不复杂的社会问题从而学会自己解决问题。如在生活和学习上遇到困难，自己能够独立的解决来一个自我拯救，而不是总依赖父母或者朋友。最重要的是无论自己遭遇了多大的挫折，也不要轻易自绝于世。
这本读物总的来说是一部难得的好作品，但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个人认为此作还有一处表述不太准确，那就是妈妈刚刚对尹江团狠狠地发过脾气，心潮起伏，情绪激动，说不定手还在发抖，怎么转身出屋，一进厨房，“就响起了均匀的切菜声”呢？将“均匀”二字改为“杂乱”是不是更符合情理。也许山羊一科不同意，说我是有意这么写的，旨在赞扬尹江团妈妈手艺高超，哪怕她情绪不佳，切菜还是很有节奏的哦。看来，我就只能就此打住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