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根本特征,她跨越时空将已经过去的精神体验、感觉,奇特地、有选择地沉淀在自己的脑海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的、甚至是令他刻骨铭心的记忆渐渐淡漠乃至丢失,然而,有一些却像你的肌肤那样,永远地伴随着你的生命。
我对母亲的记忆,只要涌动,一定会同时响起她那开心的、爽朗的笑声,那像是一种令人陶醉的、泛动在世俗生活之上的音韵,激起自己对往事追逐的热情。 因为重新看到母亲的一篇文章,几十年前那个快乐的晚上就浮现出来:我们放学回家,在饭桌上,姆妈一边说一边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今天我给你们打牙祭”,看着一大碗百叶结红烧肉,这本是家中的传统菜,不知为什么要这么说?阿爸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笑。“我用稿费请你们!”母亲说时一阵大笑,我们都兴奋地笑起来,那篇《人民公社的好处说不完》事先都看过了,现在关心的是“几块钱”?她笑着比划:“两块!”大家一起大笑起来。
“两块钱”——这对于母亲来说是极不平常的大事! 我知道母亲自解放以来从事街道居民工作,一直是百分之百地义务付出,没有得到任何报酬,自然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得到什么。1960年8月底,我十八岁离家到北京上大学,此前有记忆的十几年间,我每天都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除了大量对家长里短的调解,还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而最忙的事情则是,替相关单位代收居民们的水、电、卫生费以及储蓄式的群众互助金,她差不多天天晚上要核对帐目,做到了没有任何差错。而这一切当然都是彻底的义务劳动,唯一的收获就是精神上的满足,她得到了人们普遍的爱戴和尊重,我想母亲开心爽朗的笑声就是对这样一个事实的反应。
许多年以来,我总是忘不了那个“两块钱”带来的欢乐,但那不过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罢了。也就是那一年,母亲还有过一次重大的选择:作为居委会领导之一,她带头参加了武汉市当时的一项大规模的劳动(我忘记这是一项什么内容的工程)。
下面抄录两则日记:“1960年8月12日——下午,姆妈劳动回来,轰动四邻,一片笑声。姆妈晒得很黑,这十七天是她四十多年生活的一个转折。整整十五天洗不上澡,三餐在树下吃,每天早出晚归,姆妈没有一句怨言,还在连里管生活。这次居委会委员中只有她一人报名开荒,她的举动令人震惊,:连殷委员都去了,我们在家还不好好工作?!但有人说她是活受罪、太苕了;而她呢,说:这是干自己的事,为了大家好起来。姆妈又一次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先进人物。姆妈一回家,全家笑个不停,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饭好不热闹。”“8月13日——姆妈回来仅仅一天,今天就重返第一线,四面八方一遍遍、一声声挤满了关心的嘱咐声,几十人送了一路,一片笑声。”
那一天在我的记忆中,变得异常辉煌,阳光特别灿烂。我看见母亲含笑的泪眼,脸涨得通红,那笑声格外开心,那样的日子显出了独特的魅力。
母亲如今早已不在人世,1991年7月16日病故于兰州。
我以为天堂里同样需要她的笑声——爽朗的、永远开心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