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4岁那年,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与其说母亲搂不过来,不如说父亲早等着带我了。记忆中,父亲总不像母亲那样什么都替我干,如晚上睡觉和早上起床,从不帮我解扣结扣,脱衣穿衣,只像老母鸡领小鸡一样,嘴里不停地哄着说:“哎,好,真是个好孩子,自己能穿衣服啦,好......”让我有些凄冷感。
学会了穿衣服,父亲就叫我去农村姑姑家,那里有山有水有树林,能见猪牛羊驴,能听到鸟叫蝉鸣,天天跟着表哥去田野干活带着玩,,很快学会了牵牛绳、拔草、捉蚂蚱,竟然忘了家。
7岁丧母,父教直接代替了母爱。
刚上学,日寇侵入中国,学校里加了一课“防空演习”。哨子一吹,学生们必须快找地方隐蔽,谁隐蔽不好,老师就用教杆抽你一下说:“这样早把你炸到你姥姥家去啦!”
一天中午放学,我正走在大街上,忽听“哞—哞—”惊人的警报声,满街人一哄而散,我吓破胆似地往家跑,急盼父亲快来救我。猛然,父亲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委屈地哭着扑到了他的怀里。父亲慢悠悠地说:“在学校里不是演习过了吗?怎么不隐蔽呢?不要怕,这也是演习,以后得照着办。”原来父亲这几天暗地里注视着我。
一天下午在家里,又响起了警报声,这回我不那么怕了,急忙按父亲说的钻到了床底下。这次是真的飞机来了,并投了炸弹,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响,震得我一动不敢动。警报解除后,父亲才过来看见我死死地抱着一根床腿,他笑着说:“我们也在另个屋的床底下呢!就这样防空,没哭吧?好孩子,长成小大人儿了。”
小城沦陷,逃难搬到了农村。10岁那年,父亲把我送到60多里路的一个学校去上学,那里是政府办的,对沦陷区学生管吃管住。到了那里,父亲把衣物包裹交给老师,又说了一些话就要走。我含着眼泪抱着父亲的腰,心想父亲太狠心了,我想家怎么办?父亲说:“有事就和老师说,别想家,老在父母跟前长不起来。”我似懂非懂。
这里沦陷区的学生不多,我年龄最小,到了新地方,什么都新鲜,渐渐地不再想家了。晚上我敞开包裹,发现在小褂口袋里,装着两张5角的钱和一个针线小布袋,一看就知道父亲的用心了。钱,好长时间没花,针线,我学着钉过扣子,补过袜子。跟着住校的同学学会了洗衣服,叠被子。一个姓梅的大同学还教我雕刻手章。我似乎理解了父亲说的“自立”是什么。
这次离家半年多,回家来虽有亲切味,但有看不惯的感觉,觉得家里人什么都老样子,与我不合辙,我仍坚持早起洗刷叠铺盖的独立习惯,父亲暗暗高兴。
父亲当过教师,有知识,尽管日本侵略的年代,兵荒马乱,仍不放松我的求学。
这时有个村办起了个很不正规的学校,有《论语》一类的古书,也有白话文《国语》、《算数》等现代书,父亲又把我送去,说只要学到知识就比不学好。我上了一年,自感收获不小。这终究是权宜之计,父亲不满意,他又打听到远处有一伙“老”老师(即沦陷前的老师)办的中心小学,附设初中班,需住校带饭,他让我去一气上了3年多,我仅有的初一文化,即是在这里学到的,成绩甚好。
我觉得知识与自立是相辅相成的,我住校虽得不到家长的督促和辅导,但学习、生活以至理解,全靠自己,这就是锻炼,也是自立。我也理解了父亲对我说的不能只恋那燕雀小巢,要敢立远大的鸿鹄之志的意思。
战争的关系,学校解散,我只能投身到海阔天空的实践中去,农业的耕耘,副业的工艺作坊以及家务琐事,都成了我的课堂、课本,既要会做,又要知道为什么,还要自己拿主意,这一切的启迪老师,还是父亲。我这时不光习惯了,更得到了教益,极愿和父亲相处一起,愿向他请教,愿听他训喻,自觉地观察和模仿他的待人处世。不可否认,我后来的成长,有父亲给予潜移默化的作用。
十几岁了,照父亲说我已长大成人了。还是他推荐的,让我担任了本村每天教两个小时的“识字班”(青年妇女)义务教师,他鼓励我“一定要当好”。开学的第一天,村干部主持,我表示了态度,接着上课教起来。下课一出门,发现父亲在窗外听我讲课。他说:“讲得还不错,还要大胆独立地去干!”
父亲可能看我有了一定的自立能力,在我刚码过16周岁时,便冒着解放战争的炮火,把我送到“革命阵营”去自立地闯荡去了。他说:“你这才算真正地进入社会,才需要自立呢!”
一踏入一个后方机关,确无离家想家之感,更无生活、工作之难,即有了自立的意识,不想家,什么都无所畏惧,感到信心十足。
不到两个月,敌人进攻,后方单位转移。我连向家里打招呼都没有,在敌机不时骚扰袭击的情况下,我也是斗笠和背包上插着树枝,跟随“队伍”,以每天步行百里的路程,向北转移,听说要过黄河。
一次途中遭空袭后,我从隐蔽的山崖下钻出来,赶紧跟在队伍后面跑,到了晚上,宿营某村时,我才发现不是我们单位的队伍,是江苏省的转移“队伍”,因为都是满身树枝认不出,是在一个岔路口走错的。我不急不慌,一路打听、问询,至午夜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队伍,领导夸奖了我。
年底我们返回敌后开展工作,春节时,都到领导机关集合,我们步行一天的雪水路,晚上我将湿鞋烤在火堆旁,早上发现一只鞋帮被烧去一块,无法再穿了,我没犯愁,自如地掏出针线包,在房东家随便找了块厚实的补丁布补上了,抹上些炭灰泥巴,谁也不知道。
节后不久,遍地寒冰残雪,冷气袭人。我们税务所距县城较近,得悉城里敌军南逃,当时县政府等机关还在甚远的山沟里,我们随与武装部的共十几人率先进城,承担起了敌人逃走后有关接管工作的任务,首先查封了敌人的所有仓库,当时急需写、贴封条,但没有印章,都在发急时,我急中生智,凭7年前跟同学学会的刻手章的技术,弄来一块大地瓜,由我用小刀刻出了一枚《解放XX县城接管指挥部》大方印,用红颜色代印色,应付了急需。等县政府派来正式接管人员,向我们索取指挥部印章时,大家都哗然大笑。
这只是我一生中前十几年不值得一提的几件小事,但我归纳于父亲自立的教诲。
记得后来一次探家时,父亲还挂着我,怕我自立得不够,嘱我说:“按你年龄,该找媳妇成家立业了。”我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父亲说:“您看看我‘自立’的这个媳妇行吧?好吧?行就准备结婚,到时接您去......”父亲手拿照片端详着,兴奋地哆嗦着胡子楂儿连连点头说:“行,行......好,好,自立得好,自己找媳妇,建立家业好......”
父亲教我自立,我永生难忘,终生受益......
(山东临沂 宋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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