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你爸回来了!将淘洗晒干的小麦往麻袋子里装的母亲突然一声喊。
正趴在屋檐下玩耍的兄妹三唰地爬起来散开,挤到门后边的姐姐和哥哥探出脑袋吃吃地笑,同情地瞅着落入父亲手掌中的我。父亲一手按住我孱弱的肩,一手从口袋里摸出手帕,俯身在我鼻下一擦,我侥幸转身要跑,父亲手指稍一用力我就动弹不得了。父亲将手帕往裤袋里一塞,又抽出手,迅速在我耳下“轻轻”一捏,我立即呲牙咧嘴,父亲嘿嘿挥手:耍去吧。
耳下火辣辣的我想哭却又笑着跑开,七岁的我已看得出父亲是极力想“轻轻”的,只是他太笨拙,总拿捏不好力道。
母亲说父亲对娃的爱是“恶爱”,捏娃脸是父亲屡教不改的“恶习”,捏完哥哥捏姐姐,我出生后也没逃过此劫。父亲经常把开开心心的娃捏哭,没少挨母亲训斥,甚至用拳头捶他,而年青的父亲却常常霸道地回击:我的娃,我爱捏,我想捏就捏!
母亲有次恨恨的提议:那你问问娃,爱不爱让你捏?母亲满怀希望的转眼一溜排开的兄妹三,我们只嘻嘻地笑。母亲挫败,气恼地嘟嘟:我不管了,以后捏疼了甭在我跟前哭!
父亲捏脸时是笑咪咪的,俯下身,细长的食指中指弯成弧状与拇指对接起来,小心翼翼的放到我们耳下,“轻轻”一捏,在我们呲牙咧嘴中赶紧放开,内疚又满足的嘿嘿。被捏过的脸立马火辣辣的,只是这火辣辣并不能抵消父亲的手指在触到脸蛋时那缕传至心底的暖流,哥哥姐姐跟我一样,对父亲的捏脸喜多于怕,尽管在冬天时,骑自行车回家的父亲的手指常常冰凉如铁。
个子猛的窜高,父亲不知何时停止了捏脸,但是这个恶习并没有收敛,街邻的孩子常常挨他的“捏”,常常是母亲在一边训斥父亲没轻没重,一边是孩子的监护人欢喜:他叔是个好人,谁的娃都爱。
上初三的某天,跟父亲一起回家,邻居婶子抱着孙子站在门口,父亲笑着大踏步过去,拈起指,轻轻在娃脸上一捏,小孩没哭,居然冲着父亲咯咯的笑了,原来父亲捏功见涨,他已能拿捏好力道,恰到好处的表达慈爱了。
看着父亲继续逗小孩,我耳下似乎又火辣辣起来,莫名惆怅:长大的代价,就是会有一些美好再也享受不到。
离家十年后第一次回家,因是突然袭击,到家没见到父亲。
清晨,院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上夜班的父亲回来了。
去看谁回来了?屋檐下的母亲满是欢喜。
谁?父亲急问,脚步已奔门而来。
撩起门帘后,父亲顿了须臾,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近。一团冬晨的薄寒笼罩在头顶,是父亲强忍欢喜地细细瞅我,我假装酣睡。房间里陷入深深的寂静,墙上的老石英钟嘀嘀的响,我清晰的嗅到沐着朝霞回家的父亲身上阳光的气息和淡淡的烟草味。
然后有两滴冰凉滴在颊上,是父亲的手指!父亲两指对合轻轻一捏,一道冰凉电波刷的传至心坎,玄即放开手指的父亲喃喃低语:我女子回来了啊……
父亲又屏息蹑足的走了出去,并轻轻带上房门。听着院子里父亲压低一辈子的粗喉咙大嗓子对哗哗扫院子的母亲说:轻点,别吵着女子。正在遭遇着生命里第一场黑暗的我,沉浸在父亲指尖冰凉的温度里泪湿枕巾……
接到父亲猝然离世的信息时,我双腿发虚,大脑一片空白到不知哭泣。辗转几千里归乡,冬日黄昏的晚风中,幡纸飘扬,惨白似雪,跌跌撞撞跑过长院,扑在父亲棺木上长哭……
被亲友扯劝起来,走进父亲的睡房,一眼看到父亲床头小钉上挂着的日历,大大的黑色25,母亲哽咽着说:这几年,撕日历是你爸最重要的事,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撕日历,昨天扶他出门锻炼时,他还撕掉前一天的日历,说10月25了,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我女子就回来啦,谁知……
想象着父亲年复一年拈起手指,将这薄薄的纸张一页一页撕去的样子,泪水再次漫出,双手颤抖着手取下父亲最后触摸过的日历,久久端详,然后捂在胸前,捕捉着隔世之远的父亲指尖留下的温度……
作者:李 蓉(网名:暮千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