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晋南人形容人慌里慌张的神态时,常用一句俚语——日毛贼过潼关,说的是由风陵渡过河到潼关这段时间很紧张,因为大家都急着过河赶路,所以很慌忙。那时去西安没有直达车,得先乘火车到风陵渡,下车后走一段路到黄河渡口,坐木船摆渡到对岸的潼关渡口后再赶汽车,到车站后再乘火车才能到西安。“日毛贼”是个啥样咱没见过,可那种风风火火过潼关的情形,我小时候还真经历过一回。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冬天,正上小学的我得了一种名叫“百日咳”的支气管病,整天咳个不停。因为我的父亲在西安工作,所以奶奶就带着我去西安看病。一天晚上,姐姐和二哥把我们送到解州车站,搭上了西去的列车。
火车慢腾腾地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9点多钟才到风陵渡。车还没有停稳,乘客们就争先恐后地往门口挤,连过道上也塞满了人。我背着包袱搀着奶奶,费了好大劲儿才挤下火车出了站口,然后随着急匆匆的人流往渡口赶。没走多远,一个赶着毛驴车的老人便拦住奶奶说:“你老人家,这里离渡口还有十数八里路哩,坐我的车吧,连人带东西一会儿就到渡口了!”奶奶问:“一个人几毛钱?”老人说:“每人八毛,包袱五毛,你给两块钱算了。”奶奶嫌贵,说:“我能走,不用你送!”老人低头瞅了瞅奶奶的小脚,说:“算了算了,我见你老人家恓惶,你给一块八我送你去吧!”我说:“你把我奶奶和包袱拉上,我在后面跑,能跟上你。”老人说:“行行行,快上车,一会儿赶不上这趟船了。”就这样,奶奶给了他一块三毛钱,毛驴车拉上奶奶飞跑起来,我在后面连跑带咳嗽,不一会儿就跟不上了。奶奶叫老人停下车,又给了他五毛钱,叫我也坐在车后边,小车这才颠颠簸簸地把我们拉到了风陵渡码头。
码头上人头攒动,一片嘈杂。因为冬季是黄河水瘦时期,渡船靠不了岸,一艘大木船远远地停在河面上,离岸边还要三五十米远的距离,要由“背河人”把乘客一个一个背到渡船上。“背河人”浑身不挂一条线,因为是冬季,有的在腰里缠一圈烂衣衫遮羞,有的在肩上披一块麻袋片防寒,身后排着长长的队。性情急躁的年轻人有的脱下鞋子挽起裤腿扛着行李自己就下了水,走着走着水就淹到了半腰,赶到船上浑身都湿透了,趴在船舱里浑身直打哆嗦;有的妇女见到那些浑身一丝不挂的“背河人”既羞又怯,又不敢自己蹚水下河,急得坐在岸上“哇哇”大哭。我和奶奶一老一少,自然没有勇气自己上船,只好趴上了人家的背。走着走着,“背河人”脚下一个趔趄,我的一条腿就伸到了水里,冰凉冰凉的,吓得我连声叫唤。奶奶赶紧叮咛我抱住人家的脖子,才不至于掉进水里。看看人上得差不多了,老艄公就站在船头手扶舵把吆喝一声“开船了!”叮咛大家不准在船上走动,不要左右摇晃。大伙儿都很听话,一个个神色严峻乖乖地坐在船舱里,大气都不敢出。船工们扯起船帆,一起用力撑起竹篙,木船便载着满满一船人和行囊,摇摇晃晃地向河的对岸驶去。我扶着船帮向外张望,只见黄黄的河水打着漩涡,一个接一个向后退去,顿时感到头有些晕,心里虽然又惊又怕,却又觉得十分新奇刺激。
下了木船,已是午后时分,人们又急慌慌地朝停在河岸上的汽车奔。汽车是绿色的,上面用帆布篷蒙着,后边敞开着,车厢高高的。我搀着奶奶气喘嘘嘘地登上高坡,就在车跟前买了车票,然后在司乘人员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上汽车,和大家一起拥挤在空气混浊的车棚里,汽车便吼声如雷地开动起来,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旋转,卷起滚滚黄尘,铺天盖地般飘散开来。稍一停顿,尘土便向车厢里扑来,把人呛得喘不过气。待到潼关车站,大家都成土人了。刚到站台上,就见站务员用手在嘴上箍个喇叭不停地喊:“开往西安的列车开始检票啦!”一行人顾不得歇息,也顾不得拍拍身上的尘土,又赶紧挤着去买火车票,如果赶不上这趟火车,下一趟就得到下半夜才有。等拿上火车票坐到车厢里,心里反倒不急了,因为再过几个小时,火车就到西安了!
“日毛贼过潼关”的话虽然粗俗,可说的全是实情。看如今,黄河铁路大桥、风陵渡黄河公路大桥使黄河天堑变为通途,把山陕大地连成了一体,从运城去西安只要三四个小时就到了,大西高铁更是让原来运城到西安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缩短到一个多小时,人们再也不用风风火火慌里慌张了,可那时的情景还时常在我的眼前浮现。它描摹出一个时代的画面,见证了祖国翻天覆地的沧桑巨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