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说起民国文人,动不动就是太太客厅的优雅,乡下人沈从文追三小姐的浪漫,胡适坐汽车、鲁迅高稿酬的阔绰,其实,哪个朝代不歌舞升平,什么时候又能离得开油盐酱醋?徐志摩1923年10月11日拜访郭沫若后所记的日记,可以告诉我们那些超凡脱俗的诗句,说不定是在飘满葱花味儿的厨房中构思的,是没有洗净油污的手写出来的:“与适之,经农,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敞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其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适之虽勉寻话端以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经农禁噤不吐一字,实亦无从端启。”(《西湖记》,《徐志摩全集》第5卷第285-286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版)在大少爷徐志摩想来,开门、给孩子擦鼻涕这类事得仆人做,岂不知郭沫若这时没有固定工作,靠老家寄来的钱生活,大小的孩子有三个,还常常生病,“如果有钱倒还没有什么,但在过着奴隶加讨口子生活的人,连坐电车的车费都时常打着饥荒。老婆因此便时常吵着要回日本……”(《创造十年》,《郭沫若全集》文学编12卷第18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10月)这等狼狈相,你能想象他曾经写过“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天狗》)的豪迈诗句?这也是人生,所以我想缪斯才不会降临人间呢!如果她来了,一定是在天上不小心被绊倒了,是跌到人间的。来了,不做厨娘,也得做奶爸。
没有家累的人,可能难以理解这样的生活。当年在日本田汉去访郭沫若,正逢郭的孩子出生,且身体又弱,郭一边手忙脚乱做家务,一面接待朋友。他烧好水,等着产婆来给婴儿洗澡,产婆来了他还有别的杂活儿要顺便做。田汉大约觉得这哥们儿也太怠慢朋友了吧,于是当郭沫若谈话中提到“谈笑有鸿儒”时,他接了一句“往来有产婆”。他想不到这句话还是给郭沫若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后来郭沫若在自传中写道:“当时的寿昌(田汉)大约是嫌我太不清高,太不自重,往来的是产婆下女,关心的是柴米油盐,这样是会把诗艺之神骇到天外去的。但他却没有想到我假如有钱,谁去干那样的事?”(《创造十年》,《郭沫若全集》文学编12卷第70页)感谢郭沫若的坦诚,看来研究现代文学,只研究文本,而不关心他们的生活状态是远远不够的,就像徐志摩在日记中对郭沫若生活状况的感慨:“其情况必不甚愉适,且其生计亦不裕,或竟窘,无怪其以狂叛自居。”(《西湖记》,《徐志摩全集》第5卷第286页)
古代文人,要么是官僚,要么为地主,不必操心稼穑和柴米油盐这等“俗务”。现代文人似无这等福分,生活、事业两座大山压得他们喘气都难,偏偏百无一用是书生,纸上纵横驰骋,生活里却是手足无措、寸步难行。胡风回忆抗战时太太在重庆生孩子的事情,让旁观者看了都跟着着急:要生了,医院都没找到,从这家奔到那一家;去私立医院,条件不好,又嫌贵,最后还是一位好心的医生帮忙,在旅馆里给接生……在日军的轰炸中,好不容易孩子生下来了,胡风这大老爷们不知道该给老婆吃什么,因为这等家务他从不过问,幸好有个朋友来送了十几个鸡蛋和点心,那些天他太太就吃米汤冲鸡蛋花泡面包,“有时我忙得忘了买面包,她不得不吞吃旅馆的硬饭和带辣椒的菜”(《胡风回忆录》第151页)。找不到女工,胡太太生孩子三天,便下床亲自洗尿布,半个月便进进出出忙家务……我简直要热泪盈眶了,那时的老婆真伟大,丈母娘也够宽容。你说胡风写那些让他倒了大半辈子霉的文章干什么,开个婚介所,推广是怎么找到这么好的老婆之经验,那不早就发大财了? 来源: 潇湘晨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