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是充满了无处不在的无奈和悲哀,但我们又常常心怀一颗不泯的希望之心,寻找着各种超越的方式,试图将自己的灵魂拯救出来。 ——洪治纲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社会上把男人在外工作吃商品粮、女人带孩子在家务农的家庭叫“一头沉”。在中国城乡二元化的体制下,“一头沉”始终是个弱势群体。
我曾经就是这弱势群体中的一员,甚至够个典型。
父母早逝,妻子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确够她累的。所以在县里工作时,星期天对我来说根本不是什么休息天,而是劳动日。土壕里拉土,厕所里起粪,抱磨担推磨,打猪草,粉猪食,井上绞水,而且要装满满一大缸,够她娘母子一周使用。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疼,等星期天下午回到机关,已是精疲力尽。
1974年春,我给新批的宅基地打上了围墙。当时还未盖房,院子里的空地可真是块宝贝。我从小就喜欢栽树、务果、种菜之类,下乡时也特别注意访问群众这些方面的经验、诀窍。这下,可有了用武的地方。我除了在院子南边栽上两排树外,还请来同学马纯一(公社农技员)作技术指导,把其余的地方一律平整出小畦(保水保肥),栽上新育的西红柿苗、茄子苗,种上良种豆角、玉瓜、韭菜、香菜,夏收后还种上了良种包心白菜和萝卜,俨然一个小菜园。每到星期天,我除了干家里的其它农活,就在院子里锄锄挖挖,掐尖打叉,更忙得不亦乐乎。
人常说,菜出一坨。我这个小菜园由于肥施得足,天旱时浇上了水(用架子车拉水),又用新技术作务,不出几个月,真是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红艳艳的西红柿,亮晶晶的紫茄子,齐蓬蓬的豆角,嫩生生的韭菜、香菜,硕大的玉瓜,除了我家和几个哥哥家食用,还分送给左邻右舍,大家都交口称赞,说这菜务得太好了。伏尔泰说:“勤劳是快乐之父。”作务小菜园,我虽然更辛苦了,但这种田园生活自有它的别样乐趣,我是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1975年6月底,我被调到咸阳地委办公室工作,离家175公里,这下可难以照顾这个“一头沉”的家了,于是,“一头沉”更沉了。每月38点5元的工资,常常捉襟见肘,难以为继。我虽然人在咸阳,但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牵念着家里的妻子儿女。
1977年年初,妻子到地区农林系统一个基层单位当上了林业工人,这无疑给家庭增加了收入,大大减轻了经济负担。但是,由于远离家乡,照看不了孩子,又给家庭带来了新的困难。加上当时只转了她一个人的户口,孩子的户粮关系仍然在农村,所以比一般“一头沉”还沉了好多。不得已,我们将刚满1岁的小儿子放在孩子他大姨妈家经管,整整两年。3个稍大点的孩子(其实也很小)留在马寨村老家。岳母踮着一双小脚从她家到10里外的马寨村常年为我们照看3个孩子。岳父则留在他家,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外,还要提锅燎灶,为他和我的两个小内弟做饭。这样的日子,一直熬了两三年。岳父母非常疼爱他们的二女儿(我的妻子),在她身上倾注的爱,远远超过了近在身边的儿子。至今,我仍十分感念岳父母和孩子他大姨妈家对我们的帮助和恩惠。曾赋诗一首:
缅怀岳父岳母
心底无私天地宽,人间伟大寓平凡。
怜香惜玉偏娇女,爱屋及乌疼婿男。
近水楼台未得月,远家雪地有薪添。
举杯酹酒怎能忘,父母恩德世代传。
每年生产队分粮的时候,我只能先请生产队保管起来,然后从生产队一次性领回或由哥嫂们代领。生产队分粮多数是随碾打随分,粮食并没有晾晒,所以如不及时拿回,就有霉坏的可能。因此,每年夏、秋收季节,我都得请假回老家分粮,晒粮,看看孩子,并且安排好孩子的生活。
1980年,老家长武县在全地区率先推行了大包干责任制,社员群众欢天喜地地分到了责任田,一下子摆脱了“大锅饭”的桎梏,情绪高涨,跃跃欲试。户口在老家农村的3个孩子也按人口分到了4.2亩地。分地,从解放生产力、发展农业经济的角度讲是天大的好事,社员们可以甩开膀子自主地发展生产了,而对于我这个两口子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一头沉”来说,又带来了新的麻烦。4.2亩承包地,得要有人种呀,谁来种?但不种又不行,不种孩子吃什么?于是我们决定还是由自己来种。
那年月,机关里的“一头沉”不少,但像我这样夫妻俩在外、只有孩子留在农村的“一头沉”却不曾听说。
那时候,每逢关中道“三夏”和“三秋”大忙季节,地区领导往往都会分头下去检查工作,这个时候一般不会安排什么会议,同事中家在关中道各县的“一头沉”们便可以放心地请假回家收小麦、种玉米或收玉米、种小麦了。而我的家在气候温凉的渭北高原,麦收要比关中道大约迟20-25天,秋收秋播却要比关中道早25-30天左右(一年一料),因此,“三夏”、“三秋”时间几乎都与机关大的会议时间“撞车”,也给我造成极大不便。比如,关中道每年6月初就开始收麦了,家在关中道的同事乘领导下乡的空档时间正好可请假回去搞自己的“三夏”,而我却不能,因为家乡的小麦还绿着呢,离成熟尚有20多天时间,这时候只能在机关里留守。等到关中道的“三夏”大忙基本结束,机关里忙活开了,要开大会,要安排部署新的工作,开展好多活动,人手正紧张时,老家的麦子熟了,家里的侄子就会来电话催我回去收麦。人常说,不打勤,不打懒,单打你个不睁眼。这时候,假难请极了。领导也左右为难:准吧,机关正忙;不准吧,是个实际问题,又似乎不近人情。尽管我在机关上班时加班加点,废寝忘食,夜以继日,但请假,特别是节骨眼上请假次数多了仍非常作难。“三秋”时节亦是如此。
妻子不在家中,回家收麦,可不是件简单的事,首先要做好多准备工作。我一回到县上,先要去城关粮站或县面粉厂借十几条麻袋,以备装粮,然后再回家联系机收或人力收割事宜。好在公社及拖拉机站的干部和村里的父老乡亲都对我好,知道我时间紧,在家呆不住,往往会将拖拉机、收割机和场面让我先用,给我赢得了不少时间。
这中间,时任马寨公社领导的杨富文和赵惠元同志给我帮了不少忙。我原在县革委会政工组和后来的县委宣传部工作,富文在县革委会办公室工作,惠元在柳泉大队任职,也算是惺惺相惜。
妻子不在家,吃住还要在哥嫂家,大忙天的,又给他们额外增添了负担。直到把麦子碾完晒干,麦茬地翻过,晒干的小麦送到粮站或面粉厂代管,我才能脱身。秋季,则要请人把地翻好,小麦种好,才能作罢。
由于是几百里外种庄稼,难以做到精耕细作,精细管理,所以我一直不敢种费工费时的玉米,只能种一年一料的小麦。播种前,施足底肥,开春后电话委托三哥给耧施一次尿素,然后就只等收获了。还真奇怪了,那几年,我那几亩小麦年年丰产,亩产超过好多常年在家务农的社员,邻居们都惊叹不已。其实也没有什么秘诀,种子选得好、化肥施得足就是了。
回家收种庄稼,最怕的就是下雨了。下雨对农作物、对农民往往是天大的好事,是“下”粮食。特别是久旱逢甘霖,农民更是喜之不尽,拍手叫好,而对我却是“灾难”。一下雨,什么也干不成,整天只能窝在家里吃闲饭。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看书也看不进去,只能是白天躺在炕上看天花板,晚上隔窗望黑色的夜幕,真是度日如年。眼见假期快满,家里的活还一河滩,直叫人火烧火燎,心急如焚。从1977年到1983年,就遇到过三、四次这样的情况。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再电话续假,领导心里的不快则是自然而然的了。
等返回机关,已是人困马乏,本该好好休息一下,但为了弥补告假的缺撼,还要强打精神,马不停蹄地投入紧张的工作。
那时候,孩子的户口难办极了。从1977年到1983年,咸阳地区的公安处处长和小咸阳市的公安局局长就换了好几个人。我曾央求了好些领导和同志帮忙,都未能如愿。最后,还是地区公安处一位户县籍的副处长鼎力相助,才在地区获得通过。
盼星星,盼月亮。1983年6月,地区公安处终于批准了我的申请,将3个孩子的户口转为城市居民,迁往咸阳市。这年夏收后,我郑重地向生产队上交了4.2亩责任田,办理了孩子的户粮迁转手续,彻底告别了“一头沉”的生活,我才如释重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