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良知纯洁的人,觉得人生是件甜美而快乐的事。
——列夫·托尔斯泰
我1950年9月才上的小学,其时已经8岁多了。
我家所在的头挈原有个东西走向的大路,名叫趟子路,那时经常有野狼出没。而到村子中心去上学,又必经趟子路口,所以家里人为了安全起见,把送我上学的时间一再往后推。眼见得同村同龄的马百忍、马纯一和大我半岁的马新运都上了学,我却仍待在家里,且周围无伙伴和我玩,心里真是火急火燎,天天喊着要上学。终于说服父母答应在1950年下半年送我进了学校。
开学后,我被编到一、二年级的复式教学班,班主任就是本村的马润身老师。三、四年级那个复式班则由“校长”代班,但两个班的语文课全由马润身老师讲授。
马老师时年30岁出头,中等个头,眼睛炯炯有神。走路抬头挺胸,目不斜视,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上学之前,我就听家里父母和哥嫂们议论,说马老师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官,49年解放了,才回家乡教书;也听说其人不同寻常,有大学问。一见面,果见他衣冠整洁,言语谨慎,待人接物文质彬彬,气度不凡,不怒自威。
初小一年级语文学的当然是最简单的内容。马老师教授的方法是他先示范朗读,然后让学生朗读,接着一个一个教认其中的生字,随后按先横后竖,先撇后捺,先进人、后关门的笔顺口诀教我们学写。马老师声音宏亮,一字一板,讲得头头是道,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如醉如痴。回家后,我反复背诵了这篇课文,按老师要求,把7个生字练习写了好几遍。
第二天一上语文课,马老师就问昨天的课文背会了没有,生字会写了没有?我毫不犹豫地第一个举起了小手,背诵后在黑板上流利地写下了那7个字。马老师当时就表扬了我,说我背得流利,写得熟练,笔顺笔画完全正确。
我的学习热情也许是由于迟上学后的一种迸发,也许是马老师的表扬产生了“奇效”,从此,学习兴趣一发不可收,尤其是语文课。新课未教之前,我在父亲的辅导下预习,这样再听马老师讲课简直就是“未卜先知”,令同班的小朋友们惊讶,令马老师欣喜,对我越来越喜爱。
一年后的开学初,马老师提议让我跳级到三年级学习。因为复式教学使我有幸在学一年级课程的同时,也在同教室聆听了二年级的课程,当他拿着二年级的语文和算术课本上的考题考我时,我全部都会。
跳级的事,学校从来没有过,听说“校长”起初不愿意拍这个板,也听说又是马老师再三陈明理由,最终还是让我蹦了一级。一时,在学校,在我们村,传为佳话。
从这年开学开始,学校陆续从灵台县派来了李其畅、罗治邦两位新老师。但三、四年级仍为复式教学,马老师仍是我们的班主任。一个课时内,老师一半时间教三年级,一半时间教四年级。所以,我在三年级上学,也顺便听了四年级的课程。两学期下来,四年级的语文、算术我也都会了。
1952年暑期,四年级3个同学要去报考洪家完小,马老师鼓励我一块去应试,我也准备去。这年初夏,我8岁的弟弟因霍乱病夭折了。由于来得突然,父母悲痛欲绝,精神受到沉重打击,因此,死活不让我到离家10里路的学校去读书。我看到精神恍惚的母亲日夜念叨着我那死去的弟弟,泪流不止、肝肠寸断的样子,也不忍心再伤父母的心,于是,打消了这一年越级报考的念头,因之也可能拂了马润身老师的殷切期望。
1952年的“六一”国际儿童节,我们马寨乡组织全乡小学教师和各小学学生代表统一在马寨乡乡政府所在地举行规模较大的庆祝活动。会前,马老师组织马寨中心初级小学的同学们办了庆“六一”的大型墙报,发动同学自己做了许多有创意的手工劳作品,如擦黑板用的牌擦,钟表、蔬菜、水果、动物模型,以及香包等等,办起了展览。在一个乡村的小学校里,这个展览在当时可算得“琳琅满目”,风光一时,不光是全乡教师学生轮流参观,还吸引了村里大人们络绎不绝地前来观看,真是别开生面。
马老师还特意给我安排了一个“节目”,让我在庆祝大会上代表全乡的小朋友们讲话。我起初真有点不敢接受,在他的一再鼓励下,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开庆祝会那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了主席台。演讲词倒是念得滚瓜烂熟,没加一句,没落一词,还听到了台下的阵阵掌声。但从来没上过这种场面,看到台下黑压压一片,不由得心里紧张,两只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搁,不由自主地把两条裤腿中间各拽起一个角,捏来捏去。过后经嫂子们绘声绘色地描述,家里人笑得前仰后合。
“六一”过后,马寨小学举行迎庆“六一”的表彰会,“论功行赏”。又是马老师提议,授予我一等奖,我真有点受宠若惊。
1953年暑期,我和同班的马崇嘉、师治文、马碎丢、马定运、高积民一同考取了洪家完小。离开马寨中心小学时,我们真有点依依不舍,特别是似乎离不开马润身老师。
洪家完小共6个年级、7个班,其中只有我们这个五年级是2个班。我们原以为教完小的老师水平一定比教初小的高,但这里虽然比马寨小学高了一个台阶,语文老师的讲课水平却远不如马润身老师。当时觉得挺奇怪,长大后随着对马老师了解的深入,方知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那个完小的一般老师自然无法和毕业于黄埔军校、屈尊初小教师的马润身老师相比了。
启蒙老师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在某种意义上说,真是具有奠基的作用。2004年我为《马润身歌谣选》写的《老树新花应时放》(跋)一文中写道:“马润身先生是我的初小老师。我在他的执教下,3年时间学完了4年的课程。当时接受的尽管是启蒙教育,但对一生爱好的形成,学养的积累,作风的培育,性格的熏陶,影响却非同一般。我后来之所以能爱上文学、历史,喜欢看书学习,写字不丢笔撂点、忽视细微差别,工作不马虎从事、拖拉敷衍,对人以诚相待、说话直来直去,都与他的教诲有绝大关系。”
这是我真真切切的感受!
马润身老师毕业于黄埔军校第16期,做过国民党军队的宪兵连长,当过蒋介石的外围侍卫官,接触过国民党党政军界的不少达官要人,回到故乡后,屈尊当一名初小教师,竟是那么地认真,敬业,真是难能可贵。
1958年初,长武县中小学教师“反右”运动后,马老师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后被开除公职,交农业社监督劳动。自后20年,他一直命运多舛,背着“黑锅”为生产队牧羊。初始,我在外地求学,后来走上行政工作岗位,每在村里远远见到他,他都会自动回避。偶尔碰到当面,我上前主动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应一声,便匆匆离开。我知道,他是生怕因为他的身份给我这个学生带来不好影响。真是用心良苦!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1979年他被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公职,按退休对待。
马润身老师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磨难,却能活到现在的98岁,而且身强体健,足见他的心胸多么宽广。我曾问过他,那么大的磨难,您怎么挺得过来?他却坦然地说,那是人生的一个过程,我也不觉得怎么苦。
感叹之余,我为这位有恩于我的启蒙老师赋诗二首:
赠马润身老师
一
迈步踏实贵有恒,青年投笔勇从戎。
诗词展示凌云志,日记传出桑梓情。
历尽难磨头不歪,饱经坎坷胆方雄。
起伏跌宕人格显,满腹经纶事竟成。
二
铁心抗日献身躯,热血一腔誓破敌。
黄埔读书经纬理,军营习武胆肝披。
性同松柏耐寒岁,品胜荷莲出沃泥。
识破庐山真面目,审时度势沐晨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