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于1912年，祖籍河南洛阳人。她3岁那年家乡遭灾，她的父母亲带上长她4岁的姐姐和她，逃荒来到山西临晋，靠她父亲给人打工，就定居在那里。由于贫困交加路途劳累，很快她母亲就染病卧床，次年即离开人世。她父亲一人既要给人打工维持生计，又要照看两个未成年的女子，纵有三头六臂，生活也难以为计。走投无路，只能含着眼泪把我母亲让给我外公外婆抱去收养，能够讨条活命，以防母亲饿死。所有这些全是后来外公外婆给她讲的，母亲说她一点也记不起他的父母亲。

我外公当年在陕西西安经商，无儿无女家中仅留外婆一人，母亲进入这个新家后，即被外公外婆视为掌上明珠，不愁吃不愁穿，还能吃上外公从西安给她带回家的一些糕点饼干糖块等零食。这在当年那个极为贫困的年代里，母亲着实是掉进了福窝。比起原来她那个家，大有天壤之别。母亲应该是乐不思蜀了，只是蜀地之苦难，在她的脑海中，丝毫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母亲上的6岁那年，外婆就安排要给母亲缠足，正所谓：5岁早，7岁迟，6岁缠足最适时。此前，我外公因在外面大城市里生活，就坚决反对女人缠足，更何况民国也已进入了第6年，政府早已发文禁止女人缠足。他很早就给外婆作过交待，无论如何不能给咱的女娃缠脚。可我外婆长期生活在偏远的农村，思想十分保守，对外面的世界，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缠足是女人的本份，外公对她说的话，她听了仍跟没听一样。因而过完春节，外公刚一离开家门，外婆就张罗着要给母亲缠足。她取出两条丈余长的白带，走到母亲身前对母亲说：别听你爹瞎说，咱们老百姓管它民国不民国，女娃不缠足，长大后可嫁不出去了。妈这全都是为你好，把脚缠的小小的，大了就能嫁到有钱人家，一辈子都有钱花。母亲不清楚人为啥要缠脚，更不清楚什么是民国，她只相信外公和外婆，尤其是外婆对她更好。因为她长年都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的话绝对是为她好。于是她就坐在炕上，脱掉鞋袜让外婆用那两条白带，在她的两只脚上狠劲的缠裹。最后竟把她的两只脚缠裹成了两个圆球，她连站都站不稳了。外婆就让她坐在炕上休息，不要在院内乱跑。然而白带在母亲脚上，也才缠裹了两天的时间，她坐在炕上着实受不了。先是两条腿脚感觉发麻，而后就是肿胀，继而就感到疼痛，且疼的要命，饭也不想吃，眼也不想睁，两条腿连动也不能动了。浑身上下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实在是难受极了。

她哭喊着要外婆把脚给她解开，外婆坚持不给解，说：“女人缠脚就是受罪，可你小时候不受罪，以后长大嫁不出去，或嫁到一个穷人家，一辈子可就没福享了。我小时候缠脚整整哭了一年多的时间，流的眼泪一盆也盛下了，这不就把脚缠小了。要不你爹在那时绝对不会娶我，你别听你爹如今对你的瞎说，把脚缠的越小越好，还是强忍着点，妈这完全是为了你好。”母亲相信外婆的话绝对是肺腑之言，只好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睡在炕上任由它疼去吧。

双脚缠裹到了第五天，母亲说她的两条腿脚就像刀剜似得疼痛，非但吃不进去一口饭食，就连吃进肚子里那一点点饭食，也想把它全吐出来，头涨的很大，眼睛也睁不起来。母亲说她实在撑不住了，她就大声哭喊着要外婆给她解开，并说：“妈，你给我解开放上一天，让我下去跑跑，明天你在给我缠上。”外婆见母亲表情痛苦，她也很心疼，就把母亲的两只脚放松了一码，母亲说立时她就感觉到浑身轻松了许多，可跳下炕她一步也走不动了。

    母亲说就这样她缠缠松松，松松缠缠，一直到了清明外公从西安回家上坟，她的罪孽才被外公全终止了。

    外公走进房里瞅见母亲坐在炕上，两只脚也被缠的很大，眼睛也全红了，就知道是外婆把母亲的脚缠了。他立时就大为恼火，不顾一切的上去先给母亲解脚。很快母亲的双脚就全被外公解开，并把解下的白带，当即就用剪刀剪成了碎片，全部扔进炕道里了。他发现母亲的双脚，非但没有缠小，反而肿的很大，且颜色也近于紫色，他就不停的用手在母亲的脚上轻轻的抚摸，并安慰母亲说：“把脚解开就啥事也没有了。”他这一说，母亲就再也抑制不住她心里的激动，上去就把外公紧紧的抱住，放声大哭起来。站在外公身后的外婆，又何尝不心疼她的女儿，尽管她内心也很冤枉，可是她的前襟，早被泪水全淌湿了。

    外公这才又回过身来，对着外婆说：“给你说了多少遍，不让你给娃缠脚，如今民国政府以明令禁止女人缠脚，再缠脚就是犯罪，犯罪就要做牢。幸亏我回家上坟，你没把脚缠成，我要是等到过年才回来，你真要给娃缠上一双小脚，还不和你一样，一辈子啥活也干不了。”尽管外婆的内心还存留着很大的疑虑，可此后就再不提母亲缠脚的事了。

    母亲终于逃过了缠脚这一劫难，但却是让母亲终身受益。然而，尽管缠脚让母亲经受了极大的痛苦，可那也只能是她一个人知晓，不曾想不缠脚却给她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同样也让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母亲说她长到十岁那年(1921年）村里办起了一所女子学校，外公就把她送进学校里让她上学。学校设在村中一座家庙内，占用家庙内两间空房作为教室，地方也很宽敞。一个老师八个女娃，读的书就是《三字经》《弟子规》《幼学琼林》等小儿启蒙读物。老师为光绪年间秀才，教的很认真，对学生管的也很严，母亲说尽管学校也只才开了两年的时间，却让她认识了很多汉字，也让她懂得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传统美德。听外公上学前对她的嘱咐，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问题是在这八个学生中，就她一人没有缠足是个大脚，其余七个学生全部都缠成了小脚。而且尽是村里的富家女子，把脚都缠的很小。一个大脚片女子加在七个小脚女子中间，言谈中母亲那双大脚，即成为同学之间的笑料。每当老师离开学校，同学们在一起玩耍时，她那些小脚同学就对着她大喊流传在当时社会上的歌谣：大脚片惹人笑，长到十八无人要，羞羞羞把人丢，嫁给秃头光油油。

     这一喊，真把母亲喊得无所适从，也确实有点害羞。可当母亲想到缠脚那个痛苦的滋味，以及外婆那两只小脚给外婆带来的终身苦难，她一点也不感到后悔。她相信大脚绝对比小脚要好。下决心一定要用事实堵住她那一帮小脚同学的臭嘴。

    给老师提水，跑腿叫人，谁也没有她跑的快，打扫教室，庭院，她一人比她们七个人合在一起扫的都多。如遇雨天，学校里就剩下了她一人，小脚同学根本就不敢在泥泞路上行走，只好旷课。她还经常帮助她那几个小脚同学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挪动桌子，提提重物。这让他那些小脚同学深受感动。都在内心抱怨自己的母亲，不该给自己缠脚。大脚确实比小脚方便的多，要好的多。就连她那位老师，在她入学时对她没有缠脚，也都感到十分好奇，如今在同学面前表扬母亲时，顺便也要说上一句：回去给大人们说说往后都不要给女娃缠脚了。母亲在村女子学校，整整读了两年书，读完了4本启蒙读物，还背了不少唐诗，写了2年字帖。只是她的那些小脚同学，皆因把脚缠得太小，行走十分困难，前来上学的人越来越少，临到最后，竟然仅剩下她1个学生，学校无法继续往下办了，只好关门停学。

    母亲说她还很想读书识字，只是学校把门关了，她想读也读不成了。没办法只能在家里跟上外婆，学纺线，学织布，学绣花，学做各样针线活。累了她就拿起已读过的书，看看书上的娃娃，念上一段文字，或背上几首唐诗，而后就再接着去干。由于母亲保留了两只大脚，无论干啥她都麻利快捷，织布她一天能织两丈五尺，纺线日均半斤还多，尤其是绣花更是她的拿手绝活。绣龙像龙绣凤像凤，绣的花鸟鱼虫，简直就和活的一样。巷同学中有一个和她相好的伙伴，出阁时想让她帮绣一双龙凤枕，因脚缠的太小，行动很不方便，也才只是给她捎了个口信，她跳起脚就跑到她那个同学家里，上门给她那位同学帮忙。

    很快母亲就进入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时段。

    母亲说她16岁那年，就有人上门给她提亲，且是村里的一富豪，那个富家子弟还吸食鸦片，外婆就计划把外公叫回家，和他订婚。但却遭到母亲的坚决反对。母亲对外婆说，她宁愿不嫁人，也不嫁烟鬼。可就是这么一个吸食鸦片的烟鬼，得知母亲没有缠脚后，也终止了这门亲事。

    此后前来上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但终都没能成为事实，究其原因还不就是母亲没有缠脚，当然也有不少外婆看不上的人家。

    一眨眼，母亲就长到18岁了。这在当年的农村，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大闺女，为数也绝对是凤毛麟角。常言道：家有疵货不算贫，一个大女愁死人。我外婆就在家里坐不住了，后悔当年听了外公的话，没有给母亲缠脚。然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奶奶差人上门给我父亲提亲来了。

    我父亲是辛亥革命后，运城师范毕业的新一代学子，当年正在村小学教书，给父亲提亲的人，当然也不会少，只是所提之人全是小脚，尽管我奶奶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可却遭到我父亲的严词拒绝，一来二去，我父亲的年岁也二十多了。人说一个大女愁死人，一个大男又何尝不是这个样子。因而当我奶奶闻知我母亲这一情况后，就急不可待地找人上门提亲去了。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真可谓天作之合。

    然而，母亲进入这个新家后，同样没能给她带来快乐，非但受到婆婆们的歧视，反把她作为家庭内战的进攻目标，这让母亲甚为恼火。其原因还不就是因为，母亲没有缠脚。

    我们那个家庭，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爷爷弟兄3人都还在一起生活，祖奶奶也还健在人世，只是年岁过大，对家中的事情，连问都不问了。因而3个奶奶之间，就经常发生矛盾，暗中互相勾心斗角。3个爷爷之间，也很不协调，早就都想把家分了，只是我祖奶奶还在人世，家就一直没能分了。

    我大奶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娶的媳妇，也就是我的大娘，是个小脚，我二奶奶的儿子，也就是我二伯，娶的媳妇，也就是我二娘，同样也是小脚，偏偏我奶奶娶回我母亲是1双大脚片的媳妇，这不正好就给我大奶二奶，提供了一个莫大的笑料。她们或明或暗就经常坐在一起，议论母亲那一双大脚。这就让我奶奶非常气愤，也让我母亲甚为尴尬。尤其是每年春节奶奶们各自领上自己的儿媳妇，去各自的娘家出门时，大奶和二奶总是要让大娘二娘，把裙子提的很高，小脚必须露在外面，要让我奶奶看见。我奶奶也只能是把“仇恨”压在心头，让母亲穿的裙子必须扫地，不能把两只大脚露在外面。对此母亲就觉得十分好笑，可母亲为不让我奶奶生气，只能按照奶奶的吩咐去做。

    我的出生在我们家产生了一场不小的地震，撤底扭转了全家人对我奶奶和我母亲的看法。因为在我们家第四代人中，我大娘生的是个女娃，我二娘连女娃也没有生下，我母亲却生下我这么一个宝贵的男婴，让全家人就都把眼睛瞪的很大。在当年社会里，一个男婴远比十个女婴身价也在。我奶奶就用我作为一个重型武器，对我大奶、二奶，进行狂轰滥炸，少不了我大娘二娘也得跟上她们的婆婆，受点惊吓。我奶奶经常把我抱在她的怀里，在家人面前抱怨母亲不如生个女娃，说男娃淘气女娃听话。不管我想尿不想尿，总要把我按在她怀里，强行让我撒尿。我哭闹着蹬着双腿要往起站，她就像给我挠痒似得，用守在我屁股上拍上两下，然后就大声嚷着：“再敢把裤子尿湿，看我不把你那小东西剪掉。”要害就是我那个小东西，值得我奶奶在家人面前炫耀。我奶奶终于报了她那一箭之仇，心里一下子就舒服了许多。

可别说我奶奶这一炮，也着实够厉害，一下子就把一圈人全都轰进自己的房里去了，没有一个人再来逗我。

    我母亲对发生在她身边的内战丝毫没有一点好感，她也无意向家人显示她自己生了一个男孩。只是她下决心要用实际行动扭转家人对她那一双大脚不正确的看法，我父亲也在暗中全力支持她。

于是母亲就用当年她上学时对付她那一帮小脚同学的办法，主动承担了家务活动中的所有脏活、重活、累活。她就凭着她那一双大脚，和一颗孝老敬老的爱心，把每一件事情都能干的既麻利又快捷，而且是有头有尾。比如扫院子，母亲一个人比大娘二娘两个人扫的都快。母亲就每天早早起来，独自一人把前院后院全部打扫的干干净净。提水做饭也是较重的活，大娘二娘两人合抬一桶，半晌也抬不回来，母亲一人提一桶水，眨眼就提进了灶房。后来母亲干脆就把提水的活包了。蒸馍，和面是灶房里最重最累的活，一家十几口人吃馍，三天两头蒸馍，母亲见大娘二娘和一盆面要歇几歇，还全都满头大汗的，和面也全她一人包了。再比如冬天，各家媳妇给婆婆们烧炕，如遇天下大雪，大娘二娘就把柴抱不回来。母亲就主动帮大娘二娘，把柴抱进大奶二奶房里，并帮她们把炕烧好，这才给我奶奶烧炕。祖奶的炕从来都是我父亲一人去烧。所有这些，全是我母亲悄悄去干的，她害怕我奶奶知道后，家庭再起风波。

慢慢地大奶二奶两人，就由对母亲的煞笑、嫉妒、仇视，转为抱怨自己没能给自己娶回一个大脚媳妇。我大娘二娘也多次在我奶奶面前示好，一家人再也不为母亲那双大脚，明争暗斗，我奶奶也停止了利用我这一重型武器，在家里狂轰滥炸。家庭的和谐气氛，一下了就深厚了许多，一家人就都挣抢着抱我，无论谁把我抱在怀里，我奶奶总要叮嘱一句：“当心别让把你衣服尿湿了。”言语间丝毫没有一点火药味，几个奶奶之间隔阂也完全消失了。很快我祖奶奶就离开了人世，三个爷爷又共同在一起生活了几年，再也没有发生任何意见。直至抗日战争爆发，家乡沦陷后，三个爷爷这才把家分了。

父亲对母亲说：“是你这双大脚，把咱们这个大家庭搞和谐了。”

大脚让母亲终身受益，可她也确实付出了沉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