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英先生:
谢谢你赠我大著《闲情集》。
这本诗集里的诗,我最喜欢“刺玫金针”和“陕北民歌”两辑。
先谈讽刺诗。
当今中国,可讽刺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但浏览报刊,讽刺诗竟然很少。这不正常,需要改变。你是改变这种现状的带头人之一。你当过多年县委副书记,是“革命老干部”。老干部而写讽刺诗,更少,更可贵,更说明你对祖国、对人民爱得深,社会责任心和历史责任感强。你目光四射,嫉恶如仇,对许多假丑恶的东西都投去讽刺的火焰,为社会伸张了正气。讽刺诗怎样写才写得好?值得研究。这里我只谈点讽刺诗的分寸问题。
飞来横祸,群狼出没,打家劫舍街头过。见钱讹,见人戳,清平世界成黑色。若问怎能如此恶?警匪,是一伙;猫鼠,是一窝。
此诗题为《黑社会》,写于2007年,乃有感于“报载,河北唐山市黑社会组织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开上坦克行凶作恶”而作。警匪勾结作恶,是国家肌体的恶性肿瘤之一,诗人们理所当然应该掷去匕首与投枪。你这首诗,有胆有识,思想性强,艺术性高,就是匕首,就是投枪。鲁迅有言:“文学是战斗的!”可现在,还有几人记得鲁迅这一教导?闻“战斗”而色变,见匕首而憎恶,竟不知割肿瘤是少不了手术刀的,实在可怜。此诗喷发的是愤怒的火焰,好!
公务员而不办公、不作为,浑浑噩噩,精神疲软,是国家肌体的严重的慢性病,你也以诗痛下针砭:
协调就是常喝醉,管理就是多收费,上班就是忙开会,头头说话全都对。眼睛半闭又半睁,敲钟和尚偷着睡。黎民流尽心酸泪。
这首《某些机关作风》,批评对象是公务员“群众”,是工作作风问题,是人民内部矛盾,性质与黑社会不同,所以,火力就和缓一些,讽刺的分寸是掌握得很恰当的。三个“就是”,排比而下,有气势,但第四句句式一变,不再“就是”,人物也出现了“头头”,这就使行文摇曳生姿而不呆板。最后一句从公务员转向老百姓,诗的意境骤然开阔起来,官僚主义机关作风的危害也更鲜明。此曲外圆内方,柔中带刚,颇有韵味。
[双调·折桂令]悭吝翁
房愣建起、愣不装潢,淡饭粗茶,为省钱粮。骑自行车,铃儿不响,架子咣铛。衣破旧、何谈有光?存单多多,心中喜洋洋。可惜病入膏肓,痛断肝肠。人上天堂,钱在银行。
这首《悭吝翁》,刻画了一个为存钱而存钱的吝啬老人的形象,语气更缓和了,隐约可见作者“含泪的微笑”。节约是美德,吝啬却是病态,应该讽刺。但此诗小有不足,就是这老人到底是节俭还是吝啬,不大看得清。如果能透露一点他对公益事业从来不捐一文钱,甚至对儿孙辈也小气得要死,那么,悭吝翁的形象就会鲜明起来。
你的生活经历让你见多识广,熟悉世态人情。这是写好讽刺诗的极重要的条件。我愿你写出更多更好的讽刺诗。
再谈你的民歌。
我觉得你写民歌的尝试很有意义。民歌是文人诗歌的奶娘。十五国风、汉乐府、魏晋南北朝民歌、明清民歌在我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尽人皆知的。20世纪以来,民歌不发达,只有刘半农的《瓦釜集》、袁水拍的《马凡陀山歌》,比较引人注目。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阮章竞的《漳河水》,是民歌体新诗的佼佼者,但不是民歌。1958年的“大跃进民歌”绝大多数是赝品,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首是好的。80年代,诗歌繁荣了一阵子,民歌却一片沉寂。90年代以降,新体诗声誉不佳,不少写新体诗的人对唐诗宋词尚且不知珍重,对民歌更是不屑一顾。北京《诗国》倒是注意民歌的,辟有“民歌民谣”专栏,可惜作者不多,只有李有才、刘不朽二位,或创作当代民歌,或整理传统民歌,锲而不舍,孜孜以求。在这样的情势下,你能有意识地创作民歌,我以为是难能可贵的。你创作的民歌有生活气息和时代气息。
爱情题材,佳作尤多。
小妹妹白手手儿巧,十里八乡数佼佼。女红刺绣皆上乘,剪纸一把刀。电脑贼熟,鼠标快马跑。做饭入厨,色香味都好。最爱她细皮皮嫩肉肉模样俏,想起来半夜三更睡不着。喜煞人也么哥,爱煞人也么哥,我前辈子烧香有天高。
看来,这姑娘确实既俊俏又能干,样样拿得起。“电脑贼熟,鼠标快马跑”这个细节,生活气息和时代气息水乳交融,把今天的姑娘与以前的姑娘区别开来了。难怪小伙子欢天喜地,爱她爱得那么厉害了。生活气息比时代气息更重要,它是基础。生活气息浓,时代气息也浓,最好。生活气息浓,时代气息淡一些,也可以是好诗。如:
好马就得配好鞍,妹妹打扮起来呀赛演员。上身子白衫衫下身子蓝,走起路如同水漂船。
唱“妹妹”漂亮,惹人爱怜,这样的民歌历代都有,可谓常唱常新,千年不衰,你创作的这一首,读来依然有味。原因何在?就在于人类的一些基本情感,诸如骨肉之情、男女爱情、友情、生之留恋、对弱小者的同情、对霸道者腐败者的憎恶与愤怒、对大自然的热爱……固然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但这变化,比起世事的变化来,是要慢得多、小得多的,简直可以说,这些情感的核心是万古长青的。你这首民歌,时代色彩并不鲜明,但仍有动人之处,就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古人爱美,难道今人就爱丑不成?
最要不得的,自然是毫无生活气息的东西了。没有生活气息,就根本不可能有时代气息。不管堆砌多少标语口号、时髦字眼,全没有用。就像一株树,根烂了,不管怎样打扮它,它也是一株枯树。
这就要谈到民歌的真实性。民歌要有民歌的味道,例如,“信天游”要有信天游的味道,“花儿”要有花儿的味道。这“味道”,有艺术手法和艺术形式问题,更重要的,是生活真实问题,情思真诚问题。一切文艺作品都要讲究真实和真诚。民歌民歌,是人民大众的心声,老百姓的心里话,读者对其是否真实和真诚,尤为敏感。民歌而不能反映民众的真实的生活状况,甚至歪曲民众的思想感情,那就是假民歌。
《闲情集》里的民歌,多数真实可信,但也有几首似乎把老百姓的生活写得太“幸福”了,使我对它们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例如《哗哗钞票入塞田》:
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煤田气海望不到边。乌金那个滚滚流口岸,上轮船,哗哗钞票入塞田。开奔驰,吃海鲜,陕北真的个赛江南。
陕北真的这样富了吗?我心存疑虑。好是肯定比改革开放以前好了,但到底是极少数老板和当官的“开奔驰,吃海鲜”,还是相当多的工人、农民、教师、医生、职员……都能“开奔驰,吃海鲜”了?我生活在“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我们这里的老百姓,都还在抱怨物价飞涨、生活不易呢,更遑论“开奔驰,吃海鲜”了!诗歌和新闻报道不同。新闻可以具体指出何时、何地、哪些人的生活水平极大地提高了,诗歌却是象征性、概括性、一以当十、从个别见一般的。可以夸张,但需有度。我读你这首诗得到的艺术感受,就是“整个陕北都富得流油了”,事实是不是这样呢?当然,我只是“怀疑”而已,不敢贸然下结论。我毕竟不熟悉陕北那边的情况,最有发言权的,是你和你周围的文朋诗友,尤其是陕北的父老乡亲。
你是能写好民歌的。愿你写出更多更好的陕北民歌来。
我今年身体欠佳,精力不济。文章写得匆忙,不妥之处,还请你和朋友们批评。
2011年11月2日于杭州
盛海耕,1941年生。杭州师范大学教授。 |